父亲小时候只念过半年私塾。听人说,有一次先生让他认“风”字,他不会。同桌的伙伴想提示他,便对着他轻轻地吹了一口风,他误解为“吹”字,结果挨了先生的戒尺。
这个笑话一直在村子里流传。虽然,我在小的时候为此承受了太多的同学的嘲笑,但我却认为我的父亲很有学问,因为他总有许多讲不完的故事。
在那没有电的乡村的寒夜,似乎特别长,母亲坐在油灯下做针线;父亲半躺在床上,我总是缠着他要他给我讲故事。他讲的多是一些民间传说,还有如王蔷卧冰求鲤、董永卖身葬父等《二十四孝图》中的故事。当然,这些故事的出处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直至我上初中后,才没有听父亲讲故事了。有一回,我正在家做历史作业。父亲突然指着隋朝的隋字,问我怎么念。我告诉他后。他有点诧异地说:“我只听说唐宋元明清,却没听说还有个隋朝。”当时,我犹如五雷轰顶。在此之前,我压根儿没想到,他的知识竟如此浅薄。我真不知道,他原来讲得那些绘声绘色的故事是哪里来的?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面对父亲时,我幼稚的心灵总有一种深深的同情。
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已五十开外。两个姐姐出嫁了,哥哥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最小的我也在十几里地外的学校住读。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断楫残桨一样孤零零的被抛在沙滩上。父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那份落寞,那份伤痛,我无以言表。当时的我曾有退学的念头,并不是体贴父亲生活的艰辛,而是想陪伴他度过那孤单伤痛的岁月。父亲的坚定打消了我退学的念头,并支持着我上完大学,到后来参加工作。
父亲是个有什么苦都咽在肚子里的那种人。在那沉痛的日子里,他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而是静静的看书。只要一有空就端着厚厚的唐宋演义之类的书在看。父亲身材高大,坐在小板凳上,戴着没有脚架而用绳子绑着的老花镜,端著书正坐危襟。此情此景,突然有一种略带伤感凄凉的美感动了我。岁月的沧桑,生活的艰辛,人生的伤痛,佝偻了父亲的身影,他的心却看似平静,坦然接受人生的变故。
因为有了前面的笑话,我对父亲的看书的行为确实产生过疑问,但我又深深理解一个老人在承受巨大的伤痛后想在书中寻找慰籍的心情。在我周末回家时,父亲总是指著书上许多不认识的字问我,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慢慢地他得出一个经验,那就是秀才认字:长的认一截,短的认一偏。
我参加工作后,家里便不再承包田地了,父亲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的心也早已走出了丧子之痛的阴影。我叫他也像别的老人一样打打牌。他却说:“打牌费精神,搞不好还会生疏人的。还是看书好,一壶茶、一本书、清静。”我找到许多适合他看的书送给他,于是常常引来母亲的调侃:这死老头,又在用功,要赶考啦。
春节在家和父亲闲聊时,无意间聊起《三国演义》来。父亲一大段一大段说出书中的原文,并说写得如何如何的好,听得我这个学中文的汗颜。我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不亚于当初他说不知道有个隋朝。
十几年来,一直是看书打发父亲孤单寂寞的时光。也许他不曾刻意从书中得到什么,也许仅仅是消遣。一个只念半年私塾的老人,从当初识不了几个字到后来能读懂并熟记《三国演义》的过程,切实让我感动。正如一位农夫守着一块贫瘠的土地,几十年如一日反复耕作,不弃不舍,与世无争,这其中又有谁会去深究他的收成呢?
如今,父亲已七十多岁了。长年在外的我,每次回家和父亲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从三皇五帝到爱新觉罗傅义,曹雪芹到金庸,父亲总能评点一二。而今消遣的方式千姿百态、日新月异,我也曾想让父亲有所改变,他却始终一如既往地热衷他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