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得了腮腺炎。当时村里人管腮腺炎叫“起炸腮”。这叫法颇为形象,我的右腮肿得老高,真跟炸开了似的。母亲到乡医院开了点消炎药后,因忙着生产队的春耕就再也无暇顾及我了。我一个人在家里,头昏脑涨,坐卧难安。
姥姥来了,见我如此模样,便踮着一双小脚,到地里挖了一篮野菜回来,洗净,放在“蒜臼子”里捣成泥,敷在我的脸上。绿泥黏,却不稠,凉凉的,有股淡淡的清香。为了避免绿泥流进脖子,姥姥拿张白纸贴在了我的半边脸上。镜子里,本就已经吓人的一张脸,这下变得更加恐怖。
我问姥姥给我敷的什么?姥姥说:婆婆丁。
婆婆丁就以这样的姿态走进了我的记忆。那些日子,姥姥每天都会捣“泥”。脸上的绿泥干了就让我洗掉,然后重新敷上,一天数遍。哪会儿见到我,我都像舞台上的小丑一般。我不敢出去见人,又怀疑姥姥的土方子,对姥姥时有埋怨。
姥姥说,偏方治大病,别瞧不起这婆婆丁。
我没法。丑是丑了点,但感觉凉凉的绿泥敷到脸上还是缓解了疼痛。大约一周后,我脸上的肿真的消了。
姥姥带我到地里去挖婆婆丁。姥姥说:瞅瞅是啥菜让你止了疼。
春天,野菜繁盛,品类众多,有的能人食,有的只能喂牲畜,而我当时只认得苦荬菜。野地里,各种各样的野菜已舒展而出,静悄悄地伏在地上,左一抹深绿,右一片浅黄。大地的画布上开始五彩缤纷了。
姥姥指着地上的小黄花说,那就是婆婆丁。
小黄花开得小巧而羞涩,有点类似于山上的小野菊,只是比小野菊还黄得耀眼鲜亮。花朵下面的叶片细而长,有锯齿,像翠绿的小羽毛。姥姥告诉我,开花的婆婆丁有点老了,要挖还没开花的,嫩,好吃,她前几日挖的都是没开花的婆婆丁。
我低头寻找。许多星星点点的黄,仿佛整片土地都是婆婆丁的天下。瘦小的姥姥蹲在那里,平日里梳得光滑的发髻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挖起一棵婆婆丁,指着眼前那片黄说,婆婆丁比别的野菜好活,婆婆丁老了以后,黄花就变成了白毛球,白毛球是婆婆丁的孩子,风一吹就散了,到处飞,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
我和姥姥挖了许多嫩绿的婆婆丁。这回姥姥没有用它捣泥,而是洗净,用开水焯了一遍,又放到凉水里浸泡一会儿。那天的饭桌上,我第一次吃到了凉拌婆婆丁。桌上还有新鲜的,和苦荬菜一起,蘸酱吃。我尝了尝,有点甜味,不像苦荬菜那么苦。
因为姥姥,那年的四月和五月,婆婆丁成了饭桌上的常客。婆婆丁菜粥、婆婆丁饽饽、炒婆婆丁、婆婆丁汤……也因为姥姥,我又认识了好几种野菜。姥姥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困难时这些野菜能救人命,是恩人,必须要识得。
在那个饥馑的年代,我和许多人一样,最想吃的是肉,没人喜欢吃野菜。
姥姥还挖回许多婆婆丁花。她把小黄花放进洗脸盆里泡着,用泡过的水洗手洗脸。
长大后,我才知道,婆婆丁,学名叫蒲公英,不仅仅是野菜,还是一味中草药,能清热解毒。蒲公英花有祛皱美容作用。而蒲公英花语的意思是:停不了的爱。
后来,有一天,看电影《巴山夜雨》,听到里面那首插曲:“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我突然就悲伤起来。我想起了婆婆丁,想起了姥姥。此时,我已有能力孝敬姥姥,可姥姥,已离开我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