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颖骄
月底这天,云萍一进院门就直奔上房,向房主夫妇预交下月的房费。住到这里几个月了,虽然近在咫尺,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也只是在院里碰见了闲聊几句家常,登堂入室,仅一月一次,都是预交房费。这是第五次。
屋子里光线很暗,摆设更显得简朴,厅堂越发宽敞。与以往不同的是,家里只有女主人婉婷一个人,正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发愣。看到云萍进来,婉婷欠了欠身坐直了,热情地问候,并邀请云萍挨着自己坐下。
云萍很忙,出于礼貌,坐下聊了几句家常,就赶紧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千元钱放在茶几上。女主人婉婷客套地说:“急什么啊?还这么准时?都是邻居了,你还能把我欠着吗?”云萍笑着说:“趁我想起来了,就顺路取了给你送来,怕一忙又忘了。”
婉婷依然没接,沉默了一分钟功夫,才说:“妹子,不瞒你说,我身体不行,从小只断断续续去过几年学校,我管不了钱,平时都是掌柜的管。”
“哦……那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就行。这几张钱是电费,余下的都是房费和水费。”云萍极力掩饰着惊讶,用手把十张一百元钞票分成两部分放在女主人面前的茶几上。
婉婷为难地咧了咧嘴,云萍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彼此都是老好人,但也怕出什么岔子回头说不清楚。抑或人家早就商量过要涨房费也说不定。云萍只好耐心坐下来等。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快了,快回来了,往日天一黑就回来了,在工地上做小工。一天120元,管一顿午饭。晚饭回来吃。
那你怎么还不做饭?有现成的吗?
没有,不用做。今天我妈家包了饺子,我刚吃过,早早回来了,给他留着,他待会儿过去一吃就行了。
“娘家离得近,就是好啊,回娘家像是串门子。”云萍说得都是心里话,自己娘家就远,难得回去一趟,回去了还跟打仗似的,不能久留。
你不知道,我就是在娘家门上过活。我从小身体不好,父母怕我嫁出去吃亏,一直想给我招一个人。他是山东人,也没文化,当年在咱们这里打工,给我姑家干活,我姑父就介绍给我了。他人很老实,我们家怕他嫌弃我身体不好,就连墙另修了一院庄子,他来只带了一个行李包。那多年,户籍管理也不严,我爸刚好也在公安系统,就另给他入了户口补办了身份证。直到有了儿子之后,我给他洗衣服,我弟弟才翻出来他原来的身份证,是山东当地签发的,原来他怕我们嫌弃他年龄大,足足隐瞒了十岁呢!
呵呵,能让男大十,不让女大一。男人大了好,大些知道心疼,知道忍让。我看大哥平时就很体贴你,家务都抢着干。
嗯,也是。
可是,你有弟弟,按理咱们这里有兄弟的就不用招女婿啊。
不是说我身体不好嘛,我现在身体还强些了,小时候经常犯病,勉强拉住命。我父母因为我身体不好,给我拜了好几个干爸呢。好不容易生了儿子,胳膊还不担力,抱不动,又不敢让娃吃我的奶,怕遗传病,都是我母亲养着。直到上学了才回来跟我睡。但每天还是我父亲接送上下学,离学校就这一拃远,也怕我突然犯病把娃摔着了……
啊,啥人有啥福啊。云萍可是从小什么都得靠自己,长大婚后还是凡事靠自己……云萍突然想到儿子作业还未辅导,着急地看了看手机,男房主还没回来,红红的百元钞票还在茶几上。云萍不经意间看到婉婷脖颈处一块深深凹陷的手术疤痕,在手机光的辉映下异常恐怖,云萍心里暗想,她再犯病了吓着儿子怎么办?他还那么小!要不要搬家?
云萍喃喃自语:“真有福啊!什么都有人提前设计安排好了。”
嗯,按说,我还真是一个有福之人。父母啥都替我打算好了,趁他们年轻,帮我把儿子抚养大,然后我弟弟就结婚生子,兼顾不了了,等父母老了,我儿子就担劲了。我们这么一大家族都是有公干,吃财政的,就我们两口文化低些,但凡我们当年多念几天书,我父亲当年又在位位上,也能把我们安排了。现在只好申请了低保,一月俩口600元低保金,再加上房费什么的……
云萍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真是羡慕你啊,这些收入真比我辛辛苦苦早出晚归拼命赚那么点利润高多了。而且,都是同龄人,你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儿子还在小学——那你当年为啥不再生一个呢?再生一个就更幸福了。
唉,就这一个,也是花了医生很多心思的,怕再要一个运气没这么好,遗传了什么不好的基因咋办?人哪能次次都运气好呢?像我父母,一辈子在人前人五人六,却养下这样一个我,又招了一个窝囊的文盲女婿,要不是因为我身体不行,咋样也不会跟他,嘿嘿。人,这就是命,总是不得十全十美。我父母就一门心思培养我儿子,年年学费都是他们出,学校开会什么的也一直是他们去。
一提到学校,云萍又想起儿子,又着急地看了看手机,男房主还没回来,红红的百元钞票还在茶几上。云萍抬头看看天花板,没话找话地说:“看你们这房子,应该修盖得很早了吧?”
96年,96年盖的。95年结婚,第二年盖的,那时候城中村地皮还能好弄些,都是我父亲的功劳,他们家什么也没出。我们就图了他一个人。可是当年他哄着我们,说他弟兄两个。后来才知道,他也是独子一个,他每年都和儿子回去一趟,我身体一直不行,撑不住长途车劳累,就前年跟着回去了一次。也接过老母亲,来住了一月,不习惯,执意要回去,八十多了,身体还算硬朗,平时日常生活还能自理,有事了,一姐一妹都在邻村,我们只是钱能到,而人不得到。
“啊,这样一院房子,现在该值几十万吧?我们那里谁要是在县城买了这样一院宅子就算成功人士了,得要各方面能力都不错的人才能办到啊!”男房主还没回来,红红的百元钞票还在茶几上。云萍继续喃喃自语:“95年,95年我高中才毕业,96年还在上学啊,结婚盖房之类的事连想都没想过呢。”
云萍由衷地感叹道,你真是有福之人啊,年纪轻轻的,儿子那么优秀,老公那么忠厚顾家。还经常见他变着法儿做菜给你吃,一下班就守着家,守着你。现在的男人,放个才貌双全的老婆在家,还在外面瞎逛呢!
嗯,你说这,我很知足。很多比咱能行几百倍的女人,要么没教育好儿子,要么没守住老公。儿子和他都没怎么让我操过心。我身体不好,他,能者多劳嘛,嘿嘿……多年来,我求医问药,做过很多手术,最近几年没再犯过病,之前一年犯好多次病呢。但现在晚上要凭安定药才能睡着,不然一天头都是疼的。也离不开人,所以他就没怎么出过远门。
云萍一听到“没再犯过病”,心里就轻松了一些,不再为儿子担忧,也不再考虑搬家了。”
说话间,一身劳动服的男房主进来了,问了句:“咋不开大灯呢?黑乎乎的……哦,你啥时间来的?坐啥车来的?和谁啊?吃了没?”顺手把灯打开,转过身。
云萍和婉婷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男房主这才发现,云萍是家里的房客之一。也难怪,满院子的房客,大家彼此整天早出晚归的,互相偶尔只打个照面,加上刚才光线还那么暗。
男主人匆匆洗完手出了客厅。云萍以为他去厨房了,可是竟然再也没有进来,说是才去岳父母那边吃饺子去了。
云萍又着急地看了看手机,男房主过了很久还没回来,红红的百元钞票还在茶几上,无人接收。云萍只好再等一会儿。
掌柜的真不错,过日子还真得一个忠厚可靠的人,有没有本事无所谓,越是优秀有能耐的男人,越是属于社会,不属于家庭。我那表妹夫倒是很有本事,但很少陪家人一起。表妹每次回娘家还是坐别人家的廉价车。
是啊,那边我那干妹子,她身体比我好,相貌打眼一看,还漂亮得不行,但智力不行。父母怕她嫁出去吃亏,也学我家,给她招了一个女婿。妹夫是陕南人,比我掌柜的有文化有头脑,进门几年生了一双儿女,我干妈抚养着,之前我干爸为了女儿过日子,整天放下官架子相帮着押车贩水果,现在人家发了,不但自己买了房子,还把老家父母弟弟弟媳一大家子全都落户到这儿了。钱,没问题,大把大把地给娃们,但根本不回家,可怜我那干妹子,见天夜里不敢一个人睡,天天我干妈晚上陪着,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唉,到这年代了,这事也不稀奇了,好女人都看不住男人,更别说我们这号的了。可是我那干妹夫真是可恶,你说,他要胡整,在外面随便咋样都无所谓,可人家偏偏要在眼皮底下恶心人,跟一个本家嫂子整天鬼混,非把一家人气死不可。我干哥一家都好好的,可是都在日本工作安居了,也管不了这边。你说,我干爸干妈一门心思为了我干妹子娘仨,现在可以夯住他们离不了婚,将来他们要是不在了,我那干妹子可咋办?
她儿子和女儿不是大了吗?靠子女吧,只能这样了。
唉,女儿还灵醒些,儿子随妈,别提了……
啊?当年你干爸没有再给你干妹子拜亲干爸吗?
嘿嘿,我这是身体弱,借别人的命;她身体好着呢,连感冒片都没吃过。
你们俩都有福着呢,从来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不用为孩子学习发愁,都不知道发愁是什么滋味。
云萍听得不知该同情谁了,一个贫苦山区的小伙,为了落户县城,入赘了一个弱智美女,又生了一个弱智儿子……终于有钱了,父母兄弟都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他想离婚,他想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女方怎么肯善罢甘休?想离成功,除非女方父母家族没人了!否则,代价太惨重了。婚姻这个跷跷板,也是有风险的啊!搞成这样,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不说,下一代,下下一代……
云萍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一阵阵心绞痛,加上连日来的劳累,感觉有些虚脱了。男房主过了很久还没回来,红红的百元钞票还在茶几上,无人接收。
云萍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好叮嘱女主人婉婷,这些是房费水费,那些是电费,转达转交,如有问题,随时叫我。说完连忙起身告辞退出上房。
半年前,云萍离婚了,是老公提出来的。不是因为云萍跟不上老公的进步步伐,而是她进步得太快了,老公受不了她那种女强人的生活习惯,经常风雨无阻、半夜三更驾车往返于省道国道,包里同时装几部手机,轮番回复业务和参加网络会议。
而当云萍在外打拼的时候,老公却在一个濒临破产的小国企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地晃荡。每当云萍回来一钻进被窝,他就大吼:“你把热情都给了公司,给了客户,把冰冷的腿给我!我一提回父母家吃饭,你就说约了客户。你说,你还像个女人吗?你在家的时间没有在宾馆的时间多!孩子有妈跟没妈差不多,家里有你跟没你差不多,我跟打光棍差不多!”
有一天,一场常规吵闹后,老公终于提出了离婚。
这件事,让向来刚强的云萍倍受打击。他,那样的他,居然说,不要我了!云萍失声痛哭,为了尊严,她强装平静地说,好,我同意。
到了民政局门口,云萍转身问:“你想好了吗?你真的想好了吗?你还是再想想吧!”
“这地方,你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绝不允许自己做死乞白赖的女人,于是云萍咬牙把字签了。
从民政局出来,云萍故作平静地走出很远,奔进一片小树林,仿佛卸下了浑身所有的盔甲,放声痛哭,身旁黄叶“簌簌”直落,打在云萍的肩上,复又弹落在地上。
很久很久,云萍才止住哭声,她感觉身后有人,回转身一看竟是前夫,他还一直跟着自己,现在正站在一米多远的一个树桩上,四目相对的当儿,他主动提出:“走吧,去父母家看看孩子,再一起吃个饭。”
饭桌上,内心波涛汹涌的云萍突然失控,把多年来的委屈一股脑倾泻出来,在场的所有家人都惊呆了,纷纷劝解。是啊,小家,大家,一切的一切,云萍确实付出了很多。半夜开车送老人孩子、送亲戚去医院,谁家需要帮忙,出钱出力的总是云萍,谁有事总是先想起给云萍打电话,好像她是万能的,是铁打的。这个家族怎么可以跟这样一个浑身能量和热情的人断绝关系?犯的哪一出啊?犯得着吗?
生性懦弱,没有主见的老公和云萍又和好了。基本可以理解为一时赌气而离,感情并未破裂。
云萍说,我怕他会变得一无所有。
但是离婚证还是离婚证,始终是一锅美味里面的苍蝇,但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去把那只苍蝇挑出来,谁也不舍得把汤倒掉。然而,再好的汤,不吃了总是要馊的。
有一天,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找到云萍的公司,把一张卡放到云萍面前,说:“里面有100万,够你什么都不用干和儿子用吧?但你要离开他。”
云萍气得浑身发抖,为了掩饰情绪,她转身望着窗外,透过玻璃,云萍看见楼下那个同床共枕十多年的身影,不安地快速晃来晃去,路边的树叶扑簌簌地扑进地上的积水里,云萍眼前模糊一片。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才怀上这么一个孩子,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女人哀求着说。
“……”
“云萍,我求你了,答应吧,你就赶紧答应她的条件吧!”
云萍苦笑着说:“既然如此,那卡,你们留下,留给肚子里的孩子吧。”
云萍带着儿子离开了那座伤心的城市,来到了这里租住。
过了一会儿,男房主用摩托带着一个大大的铁炉子回来了。女主人婉婷一瘸一拐地出来开门,说她一吹空调就头疼,天渐渐冷了,身体不好,要提前生火炉。院子里的租户都用上了空调,但是房东一家似乎习惯了简朴的生活方式。
女人,都是菜籽命,虽然什么籽发什么芽,但是落在什么田里,遇到什么样的园丁,什么样的厨师,将来能上什么样的席面,谁解其中味,真要靠命。
知天命尽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