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染红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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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像被打碎的红色染缸,把整个村子染得血红。那些绿树、残垣断壁还有那些吃红了眼睛的十几条家狗,都被涂染得猩红。它们追逐着,狂吠着,恨不得把整个村庄一口吞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发出的腐朽臭味和血污的腥臭。胡同的尽头有一位白发老太太,她衣衫褴褛,拐杖斜放在地上,正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呼天抢地哭喊着刚刚被枪杀倒地的儿子……

  (一)

  这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地处汶河右岸,土地肥沃,浇灌便利,收获的粮食除了自给自足外,还略有结余。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还能自得其乐。自从鬼子在附近建起了据点,村子便打破了昔日的宁静、闲适,变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男躲女藏,日不聊生。

  那个倒地哭喊的是村东头老刘家,老太太老实巴交,为人实在,一家人是全村有名的老实人。鬼子第一次扫荡时正赶上他家老头去西坡浇地,老头子扛着辘轳,身后跟着那条看家护院的小黄狗,走着走着,那条小黄狗突然狂叫起来,老头子顿时紧张起来,正在惊恐时刻,从小路两侧的庄稼地里,窜出来十几个日本兵,他们端着枪,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老头子见此情景,转身就走,一个日本兵把枪一叉,拦住了他的去路。平时胆小怕事的老头子两腿筛糠般哆嗦起来,一个日本长官给那个翻译官模样的人丢了一个颜色,只见那个油头粉面的翻译官陪着笑脸走到老头子跟前,阴阳怪气地问道:“老头子,你的不要怕,皇军友善的很,只要你告诉我你的什么的干活,粮食藏在哪里?有没有八路?有没有花姑娘?你就忙你的!”老头子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瘫坐在地上,辘轳甩出去老远,翻译官一看老头子不说话,掏出盒子枪,朝天一放,然后,从地上像拎小鸡般把老头子提起。厉声逼问道:你这个老东西,到底说不说?不说老子一枪崩了你!老头子吞吞吐吐的说道:我的打辘轳地干活!其他事什么也不知道!翻译官鹦鹉学舌般的把这话告诉那个长官,那个日本长官好像听斜了耳朵,听成了八路的干活。只见他飞快的从腰间抽出东洋刀,照着老头一刀劈下去,老头身首异处,殷红的鲜血喷溅了长官一身。然后那个长官挥着带血的长刀狂喊着:“杀给给!杀给给!”朝村庄狂奔。

  他们来到村里到处找粮食,找花姑娘,牵牛拉猪,逮鸡找羊,折腾到了黄昏,才离开村子。鬼子走后,老太太叫小儿子赶快跑到坡里去找老头子,没想到尸体早已冰凉,那次扫荡,村西老张家十八岁的大姑娘看到鬼子进村后,拔腿就朝南跑,她越过河堤,窜过树林,两个鬼子兵紧追不舍,眼看鬼子快追上了,突然河水挡住了去路,姑娘毫不犹豫一下子跳了下去,鬼子兵急的哇哇直叫,朝水里放了十几枪。鬼子走后,家里人沿着河堤找了好久,才在下游十几里地的地方发现了被水泡的不成样子的尸体。

  (二)

  那次扫荡,鬼子共在村里抓走了十几个青年壮丁和六七个年轻妇女。他们在村子里到处放火,全村老幼端盆提桶救了三天三夜才将大火扑灭。以往平静的村庄变得妇孺皆哭,老幼愁眉,残垣断壁,狼藉一片。老刘家小儿子东拼西凑,求亲告友,总算凑齐了米面和费用,找来一个胆子大些的邻居,把父亲被鬼子砍掉下来的头颅安放在身子上,用一领破席,把父亲裹起来,几个人趁夜色抬着埋在了河堤南的乱岗子上。老刘家不吃不喝,呼天抢地,寻死觅活,精神恍惚,炊烟不升,碗筷不动,看着母亲滴水不进,小儿子连哄带骗,想尽一切办法让母亲吃点,饭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急的他在屋子里团团打转。邻居们前来劝说,也无济于事。

  眼看到了秋收季节了,家家户户不等玉米熟好,提篮挑担,抢收抢打。没想到,鬼子们又来进行第二次扫荡了,这次大摇大摆,开来了几辆大卡车和一群鬼子兵,他们进村就抢,见人就打,吓得村里大人小孩跑的跑,逃的逃。真是祸不单行,老刘家的小儿子被鬼子五花大绑,拉上汽车,他被鬼子抓到据点修筑新的防御工事。快到过年时,才被放回来,人已是瘦骨嶙峋,皮包骨头,浑身伤痕累累了。老母亲抱着儿子哭了很久,小儿子咬紧牙关强忍着悲痛和愤怒。

  除夕那晚,村子里的狗叫个不停,人们心想鬼子来了,正想纷纷逃离,在胡同口农会干部拦住大家说:乡亲们不要怕,是泰西抗日游击队的同志们来了,他们是专打日本鬼子保护咱们老百姓的。听会长这么一说,村民们的心才放下来。游击队的人挨家挨户做工作,重点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家户,每户还送来几升小米。游击队长专门来到老刘家,听说是自己人来了,刘老太太蹒跚着走过来,紧紧握住游击队长的手说:“当官的,您可要给俺这个老婆子报仇呀,俺老头子可是活活被鬼子给劈死的!”说着,两手不停的哆嗦,队长坚定的对老刘家说:“大娘!我不是什么当官的,咱们是一家人,放心吧,您家的仇我们一定给你报!”听到这话,老老刘家试探着问队长:“他兄弟,你们那里还要人不?要人的话,把俺小儿子送给你,让他跟着你们打鬼子,替我和全村人报仇雪恨!我跟前就这一个孩子了,大儿子逃荒在外,至今也没有个音信!不嫌弃的话,你就带上他吧!”听到老人这句话,队长看了看跟前这个小伙子,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老乡,今年多大了?”小儿子脆生的告诉队长说:“今年十九岁了!”队长接着问:“愿不愿意当兵?跟我打鬼子?”小儿子斩钉截铁的回答:“长官!我愿意跟着你打鬼子替我爹报仇!”队长立即吩咐农会干部给老刘家半亩好地,照顾好刘老太太。子夜时分,便换上军装,跟着游击队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

  小儿子走后,刘老太太突然感觉天塌下来似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黎明时分,他一个人来到老头的坟前,添了几锨土,点起了一炷香,然后坐下,对着坟头抽泣道:老头子呀,你死的好惨呀!为了给你报仇,我让咱家的小儿子当兵了,让他为你报仇,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我吧?边说边哭,边哭边说。纸钱烧掉的灰烬,被风吹起,飘落在她满头银发上,在她头上回荡跳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精神恍惚的往回走。

  回到家里,老刘家疯了一般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纷纷前来劝说,老刘家是劝的人走了又哭,哭了又劝。哭了多久邻居们已经记不清了,后来老人家哭瞎了双眼,哭哑了嗓子!

  一年后,大儿子从外逃荒回来,老刘家听说儿子回来了,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起来,做梦般抚摸着大儿子的头,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听到家里遭到的这些灾难,娘俩抱头痛哭了很久。最后,大儿子咬着牙对老刘家说:娘!你看看咱这个家叫日本人害成什么样子了?我也和弟弟一样,去闹革命!老刘家一听这话,心有余悸的的说道:儿子呀!你弟弟已经当兵打仗去了,你要是再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这个老妈子怎么活呀?听到这话,大儿子毅然决然的说道:娘!您看看让日本人害的我们,家不是个家,院不是个院,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与其等死,还不如到战场上打死两个日本鬼子呢!老刘家知道大儿子从小就是个牛脾气,从小执拗的很,劝说也无用,只好随他去吧!

  在农会会长的介绍下,大儿子参加了地下党,他配合游击队打鬼子,拔据点,炸铁路,抢物资。根据地不断扩大,鬼子的嚣张气焰被重重的打压下去。

  第二年春天,大儿子到汶河南岸打游击,路过家门口,经过组织的允许,他顺便到家看看老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同村的一个汉奸偷偷的给据点的鬼子通风报了信,鬼子很快纠集人马,包围了整个村子,大儿子手拿盒子枪,撂倒了七八个敌人。最后弹尽受伤,被鬼子活活抓住,用粗长的绳子反手捆绑住。鬼子把他抓到一个场院里,翻译官巧舌如簧,利禄引诱,让他供出地下党的联络方式,行动计划。大儿子咬紧牙关,始终不开口,鬼子眼看无计可施,便咆哮着叫来村里的那个汉奸,从邻近几个村火速找来十八个鏊子,用砖石垒起,点起木柴,鏊子在木柴的焚烧下,变得通红。汉奸狡黠的问:“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到底说不说?不说的话就光着脚走过这十八盘鏊子!”大儿子若无其事的说道:“走就走,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时,鬼子的长官气急败坏的喊:“八嘎!死了死了的有!”只见鬼子兵分作两行,站在一排鏊子的两旁,手里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大儿子临危不惧,左脚抬起,放在第一盘鏊子上,只听嗤啦一声,顿时空中冒起缕缕刺鼻的浓烟,然后右脚抬起,再双脚站在鏊子上。等走完十八盘鏊子时,大儿子身子一张,倒在地上,这时翻译官以为这个办法能让他张口,便跑过去继续追问,没想到他得到的是你扣浓痰。翻译官跑到鬼子长官跟前,没想到被长官扇了两个响亮的嘴巴。鬼子长官凶狠的抽出指挥刀,狂喊着:“射击!”

  鬼子走后,老刘家才敢出来,他看到大儿子脚下被烫伤的都漏出了骨头,身上的枪眼里还汩汩躺着冒着热气的鲜血,趴在儿子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四)

  埋葬完大儿子后,老刘家更感觉活着没有意思,他翻箱倒柜,摸索着找出出嫁时的粗布嫁衣,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就一步一步的向屋角挪动,那里放着她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她找到麻绳后,顺便摸出那个坠在绳头上的秤砣,把麻绳在手里盘了几圈,顺势一扔,听到“啪!”的一声,一拽绳头,摸到了秤砣,再扔,连续三次,都没有把绳子扔到梁上。老刘家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大声哭道:老天爷呀!你开开眼,让我去死吧,为什么我死也死不成呢?哭声惊动了四邻,大家纷纷劝说老刘家:“老人家可不要自寻短见,你还有个小儿子呀,你死了万一你小儿子回来了,他去哪里找娘去呀!”老刘家一听这话,停止了哭声,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就是能在死前见到小儿子。

  随后的时间里,胜仗一个一个的打,队伍一批一批的过。每当听到锣鼓声,欢笑声,老太太总会挪着小脚,提着舍不得吃的煮好了的十几个鸡蛋,满怀希望的出现在欢迎的队伍里,一次次的翘望,一次次的失望,老刘家心想:难道我的小儿子也被鬼子打死了?既然我看不到儿子,他总该认得老娘吧?转念一想:“不!我的儿子还活着,要是真的被鬼子打死了,队伍里应该给我来个信呀!”

  建国前一年的秋天,老刘家再次听到锣鼓声,她像往常一样,继续提着煮好的十几个鸡蛋,出现在欢迎的队伍里,她听着欢呼声,问候声,盼望着小儿子奇迹般的出现在自己跟前,她听呀听,听到了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好像走到自己跟前突然停住了!紧接一阵“噗通”声,“娘!我是你小儿子呀!”听到喊声,老刘家激动的好久说不出话来,做梦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娘!我是你小儿子呀,难道您不认识我了吗?”听到第二声喊声,老刘家才如梦初醒,两手哆嗦着说:“我的天呢,我儿子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快过来让娘摸摸你!”

  小儿子跪在娘跟前好久不起,老刘家摸着儿子的头,浑浊的眼泪淌了一脸,小儿子忙把娘扶起来,告诉老刘家说:“娘!您先回家吧,我有时间来看您!”老刘家慌忙从篮子里摸出那十几个鸡蛋,往小儿子的衣兜里塞,然后,小儿子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的队伍里,老刘家站立了很久,直到成为最后一个。

  夕阳再一次映红了整个村庄,也映红了老刘家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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