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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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土岭是长沙闹市区的一个小丘岭,郁郁葱葱的绿树使它显得深藏不露。我读书的学院就坐落在这里,一栋一栋白墙红瓦的教学楼,静静地耸立在绿色里,神秘而惬意。校园与繁华的芙蓉大道只一墙之隔,街上人如织,车如潮,一波一浪不舍昼夜地涌动着,却鲜有人知道这绿色里的阔大景致。绿色遮蔽了街市的喧哗,也遮蔽了人的视线。

  也许长沙的土壤、气候、雨水皆适宜树木花草生长,校园里绿树成荫,草碧花艳,各色树木把校园装扮得像一座绿荫蔽天的森林公园,或者更像一个天然的绿色氧吧。显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学习是令人羡慕和嫉妒的。

  “细雨湿衣看不见。”想象中的长沙是湿淋淋的,处处充满诗意的绿色。但在校园里一下集中这么多高大优美的树,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实际上,让我尤为吃惊的是,树枝上清泉般汩汩流淌的歌声。鸟儿们婉转的歌声清亮如晨露,像溅落的音符,一颗颗在枝叶上轻轻滚动,从一片叶子轻轻飞翔到另一片叶子。鸟儿多,但歌声并不拥挤,亦不聒噪,有一搭没一搭,又彼此唱答。有的声音清亮,有的细碎婉转,有的低沉悠扬,像舞台上的角儿,你唱罢,他登场,并不觉得烦闹。在一个省会城市的闹市区里,能听到众鸟欢歌,是这座城市的福分。

  校园里的树,品种很多,榕树、梧桐、塔松、玉兰……大部分我都无法叫出它们尊贵的名字。它们成行、成列、成丛,姿态优美,风情万种,亦如训练有序、列队待发的队伍,朝气蓬勃,气势恢弘。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樟树。一排排一棵棵粗壮高大的樟树,姿态各异,苍老挺拔,像历经风雨、襟怀博大而又恬淡从容的长者,那种沉稳和静穆,令人心生敬慕。它们伸出苍老的手臂,为我们遮挡风雨烈日。

  教室门外有几棵蓬勃的柚子树,到了秋季,枝上就挂满了碗大的柚子。我们的教室在一楼,有时老师在上边讲着课,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往窗外瞄,那柚子在我的关切里一天天长着,由青而黄。

  在绿荫如盖的校园里漫步,享受绿树鲜花的惬意,我的心绪常常会不由自己地飞向辽阔苍凉的西部。

  大西北的春天脚步迟钝,像一支等待了很久的伏兵,猝然之间就弥漫了大地。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不期而至的爱情,你一抬脚,刚踏进惊喜与甜蜜,还没回过神,一眨眼的工夫,不见风,不见雨,那俏皮多情的女子却倏然离你而去。

  当然,还想再看一眼桃花、杏花、梨花美丽的笑脸。只是一抬头,你发现自己已站在夏天浓烈的阳光里。也许她就是要以这种突变,给人的视觉和心理造成一点强烈冲击,让人们懂得珍惜。人生如四季,四季如人生,谁说不是呢?!

  江南的春天,朦胧、矜持、诗意、缠绵。走进春天,就像一次需要耐心等待的约会。那浑身清纯的女孩,你已远远看到了她的身影和妩媚的笑脸,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迷人的气息,但她有些害羞,有点矜持,袅袅娜娜,躲躲闪闪,不肯向你走过来。细细密密的黄梅雨,像雾,轻轻柔柔地罩着校园,看不见雨点,屋檐上、树叶上,挂着稀疏的滴答声。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几天抑或半月。刚到长沙,遇上这样的天气,北方的学生最初都觉得很浪漫,很诗意。但时间一长,我们就烦了,心里闷得慌,被褥潮乎乎的,似洗了没晾干爽似的,便天天听天气预报,希望能有几天阳光敞敞亮亮的晴天。

  在南方的梅雨时节盼望阳光灿灿的天气,有点像北方人企盼春雨,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太阳一露脸,温度不高不低,同学们都跑到室外去活动,女同学争着早早穿出了裙子,亮出洁白的四肢,个个花枝招展,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有的树上已争抢着缀上了一串串或粉红、或洁白的花儿。梧桐花还没开谢,槐树花又紧赶着接上了。一嘟噜一嘟噜洁白的槐花压弯了树枝,校园里弥漫着各种浓郁的花香。一直等到花儿全都开谢了,那些在树枝上飞来飞去的鸟儿,它们的歌声里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校园里的樟树、冬青、雪松跟冬天似乎关系不大,它们常年都是绿的,常使人忘了季节的变换。樟树的叶子青绿而油亮,像涂了清亮的蜡,极富质感,经冬不凋。面对秋风秋雨的吹打,樟树在沉默中精心呵护着它的每一片叶子,它要带着一身青绿走过雨冷风寒的冬天,直到春天明媚的阳光唤醒沉睡的新芽。英国作家艾迪生说:“可爱的景色,不论在自然、绘画或诗歌中,对人的身心都有一种天然的影响。”校园里生机勃勃的绿色,让人心境清澈明朗,心灵不由产生一种极愉快的欣然向上的元气。

  我昂起头,聆听樟树一片片新叶与苍老的树干轻轻吻别,然后,带着金属般的声响飘落大地。空气朗润,没有一丝风,那一片片微微泛黄的老叶与新叶握手,私语,吻一下给予自己生命的枝干,然后,轻轻地扭转身,在浓密的枝丫与新叶之间跌跌撞撞,东一下,西一下,忽上忽下,晃晃悠悠向下坠落,舞步曼妙舒缓,有些不舍,但姿态淡定从容。平静,让生命的新老嬗替充满了韵味。我知道,大地有了春天的阳光,就如同人的生命里有了激情、理想,成长就会是一件自然而无法阻挡的事情。

  像一个梦,我站在正午敞亮的阳光下,只是眨了眨眼,那鹅黄嫩绿的新叶就悄悄缀满了枝丫。鸟儿的歌声清亮如露珠,在樟树浓密的枝叶上自由欢快地滑动,此起彼伏。在这优美的春天,它们在用歌声向异性传递爱情么?生物学家说,鸟喜欢用自己的歌声表达爱情。抑或这歌声只是一些赞美春天的话语。

  我知道树上有几十种鸟。我不停地仰起头,总想看清它们生动的嘴和美丽的翅膀,叫出它们的名字,但叶子遮蔽着,我的目光无法抵达晃动的枝丫。鸟儿藏在枝叶的背后,就像美丽、快乐、幸福藏在生活的过程里。我安静地看着,想着,走着,心情温暖而复杂。想起那些高楼阳台上的笼中鸟,嘴里有一丝淡淡的苦。

  事实上,在南方,春节一过,春天就露脸了,春意是渐渐浓烈起来的。前前后后会矜持月余,直到四月中旬才进入盛春季节。她给人留下一小段时间,去感受、体验、陶醉、品味春天带来的快乐与幸福。这是西北人羡慕而无法拥有的。

  当然,长沙最响亮的还是夏天的热。北方的热是干热,像蒸桑拿,虽大汗淋漓,但身心畅快,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呼吸着。长沙的热让人透不过气,潮湿与闷热交织着,浑身上下像涂了一层糨糊,每个毛孔都被堵死了,喘不过气,想狂奔,想喊叫。风像羞涩的女子,总是躲躲闪闪不肯露脸。

  但墙外市井喧嚣,热浪滚滚,校园里却一派安静。明晃晃的阳光抵达树梢,被如盖的绿叶碰散,然后,窸窸窣窣地像碎金一样从浓密枝叶的缝隙里悄悄跌落下来,温温柔柔地洒在身上,已没了威风。微风轻拂,清清爽爽的凉意,一点一点向肌肤深处渗透,沁人心脾,烦躁的心安静了。

  长沙的冬天冷得厉害,冻得骨头痛,却很少落雪,我一直觉得这是南方人审美生活中的一大缺憾,要是有雪多好,洁白与碧绿会是一种对比强烈、异常纯正的美呢。

  大西北的冬天很漫长,总有落不完的雪。北方的雪像大西北的男人,粗糙豪放,不容商量,指甲盖大的雪片子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没日没夜,天地浑然一体。城市、田野和村庄不见了,到处是皑皑白雪。这时候,走在嘎吱嘎吱的雪地上,心里就很怀念浑身绿色的树,想往南方满眼的绿。

  我自小生活在大西北,印象最深的是故乡田野里挺拔秀颀的白杨树。炎夏麦熟,田野里色如真金的麦浪,一眼望不到边,麦香扑鼻。学校放了忙假,我抱着茶罐蹲在地边高大白杨树的荫凉里,望着父母在烈日下的麦地里挥镰,树上布谷鸟的歌唱一声紧似一声。母亲说,布谷鸟在告诉庄稼人:赶紧收割,颗粒归仓。我知道布谷鸟是人类的朋友。但母亲说这些时,我正漫不经心地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天热得让人心焦,觉得布谷鸟在树上敞开嗓子高歌,很讨人厌。

  其实,人渴慕鸟儿歌唱,觉得有鸟语有花香,才算理想的生活和居住环境。然而,人过于自私与自傲,认为鸟语是对人类语言的模仿,事实上,自由飞翔的鸟远比人见多识广,人和鸟不平等,沟通无法进行下去,人便无法听懂鸟语。

  鸟和人一样,也有族种之分,鸟不仅比人种类多,且鸟语也比人类的语言更为古老。自以为是的人不断地侵占鸟的家园,高雅而文明地坐在餐桌前谈论各种鸟的味道。在人的眼里,鸟不是鸟,鸟只是一堆肉。所以,那些童年时代曾经与我们相处过、陪伴我们絮语、为我们欢声歌唱的鸟,如今我们再也无法与它们相见。

  乡村是生活劳动的地方,也是幸福与快活的乐园,在故乡绿意荡漾的田野里,我是一条幸福的鱼,有欢快的鸟鸣和生机盎然的没有任何污染的菜园,清凉的空气中浮动着庄稼成熟的芬芳。天空湛蓝如洗,田间成片成片金黄的油菜花和粉紫色的苜蓿花,在鸟鸣虫唱中,开得优雅诗意。成人后,挤进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故乡和树枝上的歌声,像一条泊在纸上的船,只能在记忆的波涛里忽近忽远。

  做一个懂得和珍惜幸福的人,其实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就像花朵绽放的歌唱,不是谁都能听到,只有想听、会听的人才能听懂。

  现在想起在西藏阿里高原采访的经历,心里仍然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年初夏,我跟着上高原的新战士做随行采访。在昆仑山下的泽普县城,万人空巷,数万群众立在街头为官兵壮行。他们将心爱的鸽子和鲜花,一只只一盆盆送给上山守防的官兵。在海拔4700米以上的风雪高原上,它们熬不过高原缺氧的痛苦,在“生命禁区”的雪山险道上相继死去。鲜花在抵达哨卡时也枯死了。

  茫茫雪山,往往数百上千公里也难见一星绿色。雪山与雪山相互拥抱,撕扯,连绵起伏。

  在一个边防连,一名在山上守了十多年哨卡的连队干部,见我在一簇红柳前徘徊,竟急急地冲了过来,其架势让我心里一怔,肌肉也绷紧了。他神情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院子里这几棵筷子粗的红柳长了多少年,二十多年了,二十年什么概念?婴儿都已长大成人了。可你看这些树,就是不长。”他的话让我莫名其妙,脑袋嗡的一声,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但他那气势里意思很清楚:你敢动一下这些树试试看。但是很显然,他没看懂我的肢体语言,我并没有要折下一枝红柳枝的意思,只是想抚摸一下,仅仅想通过抚摸,感知一下一棵高原小树的生命。

  后来他告诉我,因为高寒缺氧,栽下去的树皆难成活,即使活了也长不大。但军人对绿色爱得深沉,一茬茬守防官兵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精心呵护着院里几棵瘦弱的小红柳,期盼着它们快些长大,早些缀上绿色的叶片。

  在阿里高原,听说有个县全县只有七棵树,我一头雾水,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一个县只有七棵树,别的树都去了哪里?我跟着县林业局局长专门去看望那七棵树。真的在一片山谷里稀稀落落长着七棵树,只有七棵。它们细小,瘦弱,在缓慢吃力地向上挣扎着。它们是全县人眼里最美的风景。

  在苍茫雪山上,没有四季,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春天非常短,它只是漫长冬季一个浅浅的梦,甚至还来不及惊喜,就不见了踪影。夏天来得很晚,因为严寒,即使是夏天官兵们也不能脱去棉衣。我在雪山跋涉了一个多月,几乎没见上几棵像样的树。开车送我下山的是一位河南籍的上士小张,年底就将转业。妻子和孩子都在山下的叶城留守处,离他守防的哨卡有1300多公里。如果没有出车下山的机会,只有等到休假下山时,他才能见到妻儿。他说,在高原边防军人心里,思念妻儿与思念一棵树的分量是一样的。

  我们一路上又说又笑,但车子一到昆仑山脚下,扑入眼帘的绿树竟使我湿了眼睛,小张也满眼泪水。我们与绿树相见,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无语泪先流。山上白雪皑皑,途中风雪交加,我们还穿着羊皮大衣和棉裤;而山下,树绿花艳,姑娘们裙裾飞扬。

  此前,一位阿里军人曾给我讲过,说每年退伍战士下到昆仑山下,都会有战士抱着树失声痛哭。我有些不信,觉得是吹牛皮。那天,从雪山上下来,我在泪水中明白了,不理解一个军人与一棵树的感情,我们就永远无法读懂边防和边防军人的心灵世界。

  下山时,守防官兵送给我一块很沉很大的芦苇化石。高耸入云的雪山曾经是平原还是海洋?是谁改变了它们?雪山上会有鸟群和鱼群化石吗?应该是有的。

  “一棵树就是一种幸福的意象。”这是一位比利时画家的话,我每每想起,心里总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棵树,一棵沉默的,但根深深地扎进大地的树。树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树的命运跟人有些相似,但树的生命和胸怀却远比人长久和博大。人与树理应彼此尊重,相依为命,但人被欲望迷惑,跟树斧锯相向。树在沉默中亲历和见证了人的薄情和浅陋。

  和人一样,树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也会遭遇、经历到许许多多难以料想的挫折和苦难,要经历风雨和时间的考验。

  站在校园里的绿树下,大西北的那些生活片断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和田采访时,在当地老乡的果园里,我见到一棵已经活了五百多年的无花果树王,它像一个巨人一样挺立在数亩大的地面上,它的枝干像巨蟒一样纠缠盘绕,编织出一座巨大的生命的宫殿,甚至我爬到旁边的一栋两层楼上都无法看清它的全身。它历经风雨而不改生命的志向和姿态,仍旧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挂满丰硕的果实。

  雨,矜持地下着,如丝如雾,鸟儿清脆悦耳的歌声在树上飞翔着,我的思绪和雨丝融在了一起,丰盈而畅达。

  有一年夏天,我乘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在连绵起伏,一望无垠的沙漠里,我能清晰地听见,燥热的风卷着滚烫的沙粒飞动的声音,太阳靠炙烤沙漠深处的水分解渴,但是一棵棵胡杨毅然顽强地活在沙漠里。有的大半个身子已被小山似的落叶、枯枝和沙砾深深埋住,但它们在不停地用力向上挣脱,枝头绿叶婆娑;有的看上去已经站着死了,枝头却还顶着一些绿叶,它们在绝境般的沙漠里平静、坦然、尊严地活过了千年。

  绿色会让人变得自然、放松,人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心意,心灵就会变得柔软,生命里也就会激起力与爱,生活也会因此而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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