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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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要盖三层小洋楼了,80岁的李叔心里却不是滋味:他省吃俭用,东边日头背到西边才盖起来的青砖瓦房,四合院子,在明天就要被门外那个庞大的机器轰隆隆地推倒,连同他几十年的岁月一起化为乌有,那些过往的人和事只有在梦里去追寻了。清冷的月光下,李叔严肃而庄重地背着双手,弓着还不算太弯的腰身在院子里来回穿梭,房前屋后,门里门外,一砖一瓦仔仔细细地用手去触摸,像一个富有经验的鉴宝专家,李叔的记性是极好的,就连当年上梁时写在大梁上的字,他都记在心里。房子的墙是土坯砌的,他和妻子花了整整两个月的夜晚,一个上土,一个打坯,后一块一块地砌起来,等房子盖起来,俩人已累得脱去了原形,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们终于有了新家。

  李叔在院子里回首珍藏着他的心血,儿子小虎在窗口望着父亲。当抚摸到那扇窗户时,李叔的手停在了半空,一动不动,眼神却直直地盯住小虎,多么熟悉的场面:当年自己像小虎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皎洁的夜晚,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在院子里游走,而他在那口土窑的窗口静静地望着父亲,心想:“破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我要给你盖全村最阔气的青砖瓦房,让你老了享享福。”后来,他直接另批新庄,盖起了如今的这院地方,而父亲却始终没有住,他不愿离开自己冬暖夏凉的土窑,直到去世。父亲走后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小虎被父亲的举动吓到了,一个楞蹦跳了出来,:“爸,你这是怎么了?”李叔缓缓地放下手,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凄凉,小虎讪讪地:“爸,您要是舍不得,咱就不盖新房了。”多么善解人意的儿子呀!“不,咱要盖全村最漂亮的小洋楼。”李叔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哎”,小虎快活地答应着并打开了所有的灯,院子里亮如白昼,他拿起相机为整个院子留了影,父亲也定格在了照片的一隅。李叔回房去了,夜静悄悄的,窗外月光如水,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时钟在滴答作响,李叔躺在暖暖的炕上,却难以入眠,思绪不由飞回到从前。

  父亲三代单传,虽拥有良田几百亩,四十多岁了却只有三个女儿,膝下无子,家族传统过继给一个儿子,从此顶门立户,继承偌大家业。四十七岁那年,喜从天降,老来得子,举家欢庆,过继之子已成家,无法退回,遂分良田百亩,一应用物单立门户。儿时的自己,尽享闲散和荣光,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风暴,家产散尽,父亲母亲备受摧残,母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魂归离恨天,父亲在抑郁中郁郁寡欢,不问世事。十九岁那年,家徒四壁的他凭借一身好苦力,一手木匠的活计,娶上了亲。唢呐响起的时候,三姐背来了自己炕上的铺盖,为他铺起了新炕,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时,他的新娘一方大红头巾艳艳地钻进了他的眼,火红的心思瞬间点燃了希望的火苗,他暗暗地下定决心: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酒淡席薄,宾客散尽,炕上的铺盖也被撤走了,留下的只有一张破旧的花被,他红着脸望向自己如花的新娘,满脸歉疚。日子在穷困却热火的进行,新的生命也如期而至,慌乱、忙碌、物资匮乏,没有抵消心中的欢喜,日夜劳作,男耕女织,生活在缝缝补补中开花结果,父亲也意外地带起了孙子。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开了幸福的花朵,勤劳的人终于吃上了饱饭,有了存款,李叔寻思着盖一院新房,给父亲一个幸福的晚年,也兑现给她的承诺,父亲放不下他心中的那口窑洞,那里有他一生的幸福和屈辱,酸甜苦辣,他要在那里生,在那里回味一生,最后父亲在那里走完了他悲凉的一生。李叔把父亲的灵堂设在了新正房里,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忤逆父亲,想让父亲忘却痛苦、走出抑郁,带着新时代的气息去遥远的天堂,这是儿子最后一次为他做的,但愿父亲能明白他的心。

  时间像长脚的猫,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在新的时代浪潮中,李叔做过木匠,盖过房、杀猪宰羊种庄稼,样样在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儿女成人成才又成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幸福快乐,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此生无憾了。人生总是无法完美,苦尽甘来的老伴突发脑溢血撒手人寰,李叔的心碎了,李叔的梦也碎了。他曾在心里无数次的盘算着带老伴去见见世面,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李叔在痛苦和自责中失落、失望、绝望,十年了,他该走出漫无边际的思念,替她给孩子们守住这个家。儿女们除了有担当,还有孝心,他们带他去看外面的世界,让他与时俱进。想到这里,李叔的心豁然开朗了,时代在变迁,物换星移,自己的老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该跟上时代的步伐了。

  月亮已经偏西,夜越发寂静,李叔甜甜地入了梦乡。梦里他告诉老伴家里要盖洋楼了,老伴高兴地不得了。

  清晨,装载机端走了李叔的老屋,李叔住到了城里儿子的家,时不时回想起老屋的情景,念叨起左邻右舍,他无法忍受格子楼里的孤寂和冷漠。

  半年后,李叔哼着小曲在漂亮的小洋楼前的花园里种菜种花,旁边多了几位孤寡老人,晒着暖暖的春光,昏昏欲睡。

  几度变迁,换新的是房屋的容貌,而深处人们内心的那种牵念依然鲜活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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