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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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岁的爷爷不愿离开他一辈子劳动过的小山村。理由很简单,他对前途未卜的移民生活心存疑虑。他曾三番五次念叨从同伙那里听来的各种关于移民区如何荒凉、如何滴水成金的传闻,添枝加叶,振振有辞,便更加坚定了他寸步不离小村的决心。家人无奈,左邻右舍也是费尽了口舌,眼看着举家搬迁的大事被耽搁了下来。叔叔在电话里求我,希望让我这个在老人眼里还算知文断墨的长孙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搁我,也未必能下得了那个决心,毕竟是一辈子心贴心的热土,伤心,欢愉,泪水,笑声,每一粒砂石下都有一个百转迁回的故事,迈出一步,那一切,连最熟悉的象征都将在黄昏的岁月里风干、遗失。

  我没正面大讲连自己也吃不准的道理,因为在一位八旬老人的面前展望不可预知的未来,我没有那个底气,也没那个胆识,相信连最逻辑周密的推算也未必能做的了方寸不乱。面对他,面对的就是一本沟壑纵横的历史。

  闲聊攀谈中,我又提起了爷爷的犁铧,提起了那段跟犁铧紧紧联系的日子。爷爷的眼里又有了光,坐起身子来,捋着山羊胡,立刻来了精神。

  爷爷说他十二岁便下地劳动了,并且学会劳动的第一件事就是犁地。我说你就吹吧,十二岁?十二岁你连犁拐都够不着。“够不着,够不着也得犁!”爷爷坚定地说。

  他的第一次劳动也是由他的爷爷启蒙的。爷爷套好犁头,鞭杆往犁沟里一插,说,嗯,给,开始吧!便慢悠悠渡着步子向远处走去。接过犁把一看,我的个妈吆!两个牛屁股就是两座山,几乎遮住了整个眼睛。犁拐也足有头高,举起两只手,才勉强够的着。那两头肉山一样高大的黄牛也欺生,估计人家也没看到你。又是吆喝,又是挥鞭,好一阵折腾,人家才极不情愿地迈起腿来。可犁头又不听使唤了,左拐一阵,右拐一阵,停下来向后看,哪是犁地呀!简直就是一个调皮的孩子用木棍在地上乱划了一通。气喘吁吁地找爷爷,可人家背着手在山岗上看风景,还说,儿子不吃十年闲饭!何况你已经十二了。

  自那天磕磕绊绊起,想不到一抓犁把便是六七十年。庄稼黄了一茬又一茬,孩子们也大了一茬又一茬。爷爷的犁铧翻了春天翻秋天,却从来也没停歇过。

  二十几年前,因为犁头的更换,还跟爷爷发生过一次不小的争论。

  爷爷的犁头是二牛抬杠的那种,由上好的松木制成,结实而笨重,犁铧是由生铁铸造的,同样结实、笨重。老式的犁头架在两头山一样庞大的黄牛的脖子上,立刻勒下去一道深深的沟。黄牛极不情愿地甩着尾巴,迈着沉重的步子,鼻孔像两眼深不见底的洞,“呼哧呼哧”喷着热气。身后跟着吃土很深的犁铧,翻滚起一道道浪花四溅的黄土,爷爷踩着浪花,扶着犁头,游走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鞭稍在头顶轻轻晃动,正午的阳光在鞭稍上跳动,空旷的山谷里响起一声声唤牛的声音。

  爷爷不时停下来歇气,用手抚一抚黄牛汗津津的后背。两头黄牛都已经不再年轻了,它们最好的时光也是陪伴着自己在这片土地上走过来的。此时,拉动这挂笨重的犁头,它们已不再轻松,像自己一样。而犁铧仍然是那样的执着,只要起步,弓着身子往土地里钻,将沉睡的黄土一浪浪翻在阳光下面,爷爷不止一次将鞭干插在犁沟深处,测量翻土的深度,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自豪。

  自从见识过邻居的新式单马犁后,爷爷更加确信自己的二牛抬杠才是正经八百的劳动。他曾经勾着食指嘲讽新式单马犁就是用指头在剜。“那也算犁地?充其量只能算是糊弄土地!”爷爷一脸的鄙夷。

  我说新式单马犁是继承了传统的二牛抬杠和现代科学技术而制成,在吃土深度和翻土形式上,更加轻便灵活,对拉犁的牲畜和扶犁的人而言,几乎算是一次不小的解放。爷爷因为老式犁头翻土的宽度和气势远胜于新式犁头而对此嗤之以鼻,以至于伯叔托人捎买的新式犁头始终被束之高阁,在执拗的爷爷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眼见着领埂的庄稼一年又一年比自家的庄稼长势喜人,而给土地挥洒的汗水并不比人家的少,爷爷的决心也开始渐渐动摇了,我再乘势提议,爷爷只好答应先尝试一番。

  在亲自用新式单马犁犁出一沟土地的时候,爷爷弯下身,将手深深地插进犁沟里,抓起一把土,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半天,忽然咧嘴笑了,

  “呵呵!这家伙!真是……,把陈年的僵土都给翻出来了!——看来我真是老了!”

  第二天,伯叔打来了电话,兴奋地告诉我说你爷爷同意搬迁了。停顿了一下,他又好奇地追问,“哎?你是怎么劝说你爷爷的呢?”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

  道理谁都懂,但讲道理的方式却千差万别,尤其对老人,要不,怎么说“老汉娃娃,老汉娃娃”呢?说的其实就是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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