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一个辽远渺渺的空间里,是很难留意到时间的悄然流逝的。当眩目的太阳收敛起灼人的光线且又温和起来时,风旋即由燥热变得凉爽,变得轻松。它在惬意地提醒你,草原的黄昏时分正渐行渐近。
倘若你还很古典地怀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神往走进草原,十有八九是要失望的。正是水肥草美的季节,草原却显示不出它的丰腴与茂盛。你恐怕很难像福楼拜那样,看见草原便涌起一阵快感,希望自己变成一头奶牛,走进去悠闲地吃草。没有山峦起伏,没有沟壑纵横,惟有缓缓的坡度在无限地逶迤、延伸。草原以它的坦荡如砥、辽阔广大,依旧执着地诠释着“天苍苍、野茫茫”,表现出一种舒朗、一种纯净、一种大度豁然的宁静。而西沉的太阳,正以草原为背景,把黄昏导演成一场恢宏、热烈的谢幕。
一大块白云快速地飘浮过来,像是要托住正在下坠的落日。云团四周镶上了灿烂的金边,五彩的光线从间隙中极有层次地喷射而出,天空显得斑斓庄严起来。不由地想起了雪莱的诗句:这一刻好象是从碧霄外飘来的时光,连弥漫在这里的日辉,也仿佛是来自天堂。而夕阳余辉下的草原,也氤氲着肃穆,流溢着一种神圣的光彩。几个白色的毡包,点缀在浩瀚的绿色之中,以静止的状态,表达着无言的生动。
突然,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远远的地平线上。接着,又出现一个,又一个,像一溜省略号,快速地打在草原的天地相连处。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那是几匹骏马疾跑过来。马背上,身着蒙古族服装的年轻骑手扬着鞭子,高声吆喝着什么,剽悍的身驱不断地摆动着。他们并不是来迎接我们这些远方的游人,而在离我们不远处停了下来,面对西方,一字排开,雕塑般地一动不动。骑手们默默地注视着远处,人和马都镀上了鎏金一样的霞光。是在向落日举行例行的告别礼,还是为这千年不变的景致所感动?
风很年轻,从古老的草原深处吹来,吹动了马鬃与马尾,吹鼓了骑手的袍子。这儿就是古时的敕勒川,太多太多壮怀激烈的故事曾在这里发生。一千多年前,也许就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北齐王朝的一代枭雄高欢,正率领他征战四方的铁骑,从这里驰骋而过。马蹄声声,盔甲鲜明,战旗猎猎,鼓笳齐鸣。劲草肥沃似海,残阳如血一样地红。斛律金的一曲《敕勒歌》,响遏行云,唱尽了草原的风骨,草原的魂魄。
是哪位骑手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哨音,马群昂起头,挟着一阵风狂奔而去,瞬间消失得踪影全无。太阳已变得又红又圆,像一个红灯笼悬在远方大青山浑圆的山脊上。西天那条绛紫色的光带越来越窄,天宇变得深蓝起来。炊烟从毡包上袅袅升起,羊群开始收栏,牧羊犬在来回奔跑。当沉沉暮蔼弥漫开来时,这一切都变得模糊和飘忽起来。大山终于深情款款地把落日拥进怀里,作为回报,又东一下、西一下地把一颗颗眨巴着眼睛的星星弹出,稀稀疏疏地缀在我们的头顶。
弯弯的月亮不知道何时悄悄地爬上来了,像要在草原深处钩起什么东西。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也只有在此时,才能感受到天与地是如此相近,又是如此地遥远。极力地去倾听草原跳动的声音,回应的只是一片雄沉的安谧,惟有风在不知疲倦地来回穿行。这是一个渺小自我与博大世界的相约,真有点诚惶诚恐,局促不安。诚如一位来自草原的作家所言:草原给人以自由,草原又让人很不自由。人在这里挥动双拳咆哮显得可笑,蹲下嘤嘤而泣显得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