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算那天我被姥姥狠狠打了屁股,黑狗的木食盆被摔烂,害它许多天只能在一个漏洞的瓷盆里吃食,我还是要说,我对那天所做的事情一点也不后悔。无论是睡梦还是回忆里,我的大脑会自动把这一段惩罚切除,而内心却依旧保留着那些树梢、山石带给我的愉悦,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我的身体从灌木间挤进去,竟然不惧怕蜘蛛,不惧怕脚下可能会出现的蛇。我几乎有了风或阳光甚至是空气一般的质地,不用从土地上踩出脚印,就能到达一座山的内里。我一眼就能给野樱桃和山桃定位,比老鹰和松鼠更准确。甚至不需要辨别哪条是羊肠小道,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大自然清晰的发线。遇到悬崖,我能像蜘蛛一般滑下去,在水之上安全着陆,却不与水相互干扰。之后,我踩着细碎的鹅卵石,爬上一棵长着松树的巨石,这有点奇特,但它是真的。接着,我不断爬山,身后的黑狗咬着我那白色的裙摆。连它都知道,不能再上去了,上边是座建于东汉的古庙……
每次在这个时候,我都会醒来,但事实上,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并非我一人,我和表哥、表弟以及我弟弟外加黑狗,从姥姥家院子的西边出发,一路下山,到了峪里河,再沿着河道,像几朵小浪花一样向着它要涌向的汾河方向前进,又在前边的一个分支处,向山上爬,到了最高处又往回折。太阳是看着我们走进小山凹,才滑进它黑色的被窝里的。接着,作为这件事主谋者的我被满山找人的大人们一顿教训。大人们的担心是对的,但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提起大山的那种兴奋,虽然我们都出生在山里,但那一天,我们才真正开始与这座山对话。受它的吸引,我们并排坐在石头上,让风挠着脚心,齐声笑起来,忍不住说“真好!”
对于我们来说,所有的石头都有独一无二的形状,有的像沙发,有的像电视,有的像泊在那里的汽车……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那是一个应有尽有的美妙世界,我们内心的触角被打开,好像,我们也是其中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也蕴含了大山穿越千年的密码。
那天我们确实去了那座古庙。我扒着庙门往院里看,巨大的香炉,寂静的三层神殿,一个老人正在清扫。黑狗疲惫地伸着舌头,我们出来时只带了一大包苹果,它虽然在春天吃苹果花,却不吃苹果。表哥说:快回吧,女娃娃是不能进庙的。我反问为什么,而他只会回答“不好”。这两个字带有太多的神秘,像个唬人的神秘包袱,让我一直背着却总也不敢打开,无奈,我收回身子,怏怏地跟着他们走了。
后来,姥爷曾多次问我们,那天到底去了哪里,我们说得极为热闹,说了漂亮的石头,迷人的树木和从未见过的花朵。那是大人不曾带我们去过的地方,我们尝试着为它们命名,试图用最准确的方式形容它们,但他们根本无法与那些方位对号。现在,我才明白,我们描述的是那些风景在我们心里的倒影。但是最终,他们不得不承认:我们那天到了山底又上到山顶,没有走一条重复的路,竟然绕回了家。
我们曾发誓:以后还要再绕着河走一次。但大人们多次警告,说走在河里是多么危险,山里下来洪水的时候,连一群牛都能瞬间冲走,何况你们?我那时倔,低声回道:“那就去汾河找我们去吧!”
不用他们警告,我们就已经离那条河越来越远,并且踏进了形形色色的河流里,被不同的洪水冲着走。
总有人问我,你经常怀念的让你陶醉的那座山为什么不是你家所在的那座山,而是河对岸的另一座山?难道是因为它们虽然相邻,却隔了河,又隔了县?我在心里默答道:“它们之间还隔了生死。”可这句话太沉,它根本爬不到一个人的发声部位。
二
隔着峪里河,可以清楚看见,我们村庄所在的那座山像是得了牛皮癣。绿色中间不时裸露出一片土地,这些土地上布满了低矮的洞口,虽然政府已经严禁挖矿,但想让这些挖空的土地重新长满植被并不那么容易。
几年前,从裸露的山体断面上可以看出,这座山的地下好像埋着一道彩虹,最上边是土,接着是一层沙石,然后是黑灰色不成形的煤渣,再是红的、黄的、甚至黑的矿层。发黑的铁矿最值钱。山下就有冒着浓浓黑烟的钢厂,它们之间的连接,让人心沸腾起来。那时,在这里活跃着一群人,他们穿着最破的衣服,在膝盖上打满布丁,看上去活像一帮乞丐。
洞口附近沾染着各种颜色的矿渣,四周散乱着很多塑料袋、果核、鸡骨头……在还没能挖空一座山之前,他们就轻易地造了一座垃圾山。
在大山面前,人们跪下去,曲着身子就成了蚂蚁。他们钻到地底,盗取着大地蕴藏着的密码与记忆,把它们运到山下的钢厂来丰满自己的生活。假如能扫描到土地的内部,就能看到那些矿洞的走势,像是人体内交错着插入了很多枚曲别针,而那些曲别针还在不断前行,不断变换方向。我父亲曾在矿洞里听到有人在墙里边隐约说着话,他把头上的矿灯拧到最亮,也照不清楚什么状况,当他感觉到一阵震动的时候,本能地往后一闪,忽然,眼前的矿墙露出一个人脑袋那么大的洞来,那边,是同样戴着矿灯的我的小姨父。
其实这样的会面并不新鲜。有次,我叔叔在矿洞里就感觉到晃晃悠悠,矿洞顶上不断往下掉石子,他以为是地震,赶紧往外跑,还没出去,就听见“扑通”一声,伴随着尖叫,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人落进洞里,那人回过头来,嘴里骂着娘。
这样忽然的“遇见”让他们笑弯了腰。没人觉得这实际上是一座山发出的某种警告。
我去洞口的时候,那些发红的矿渣流泻到山崖下边的河沟里,这个矿洞多像一张流血的大嘴,而遍布在山里的那些矿洞,就是许多张嘴。没人知道,这些嘴是要吃东西的。土地通过山崩地裂,通过空气把时间、空间一脚脚踩踏下去,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拥有了那么多矿石,它怎么能允许人类这样轻易又这么混乱地将它们挖空?
我心疼我那些蚂蚁一样爬进爬出的长辈,也心疼被挖血挖肉的山林。
矿管所的人时不时来查,传单发下去。人们拿它当引火纸生了炉子,有的干脆当了厕纸。矿管所的人带着村干部砍了一些带刺的灌木,像个封条一样把矿洞挡住。大喇叭天天在喊话,说着生态和自然的重要性,胡乱开采的危险性。人们知道那都是对的,但就像知道天上的星星是亮的一样,它再亮,也驱不尽自家小屋里的黑,而眼前的黑,才是大家最关心的。矿管所的人一走,人们心里好像长了一块磁铁一样,在家里坐卧不宁,又走向通往矿洞的路。
这座山一定非常羡慕河对面的那座山,我姥爷一家人作为那座山上唯一的一户居民,他们从不砍伐,也不挖矿,只靠出售自家树上的果子为生。而若干年前,它也有这样美好的光景,隔着一条河的两座山,就像它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一座山的静默是可怕的,它看似无声无息,却瞬间用一股有毒的气体就把三个活生生的人从世间划去,他们的尸体躺在矿洞里,看上去毫发无损,像是醉了一样。其中,就有我的小姨父。
后来,这座山用那些矿洞吞入了许多条年轻的生命,它把许多人的灵魂含在嘴里,不断咀嚼,似乎在为它痛失的那些矿藏疗伤。它在短短几年间,让人们有了新房子,也在短短几年里,制造了那么多的孤儿和寡妇,这是多么强烈的复仇与警告。
那些鼓起的坟头成为最有力量的宣传单,再没人去挖矿了。他们的妻子带着孩子远嫁他乡,房子空了。这些房子的空与矿洞的空对应着,酝酿出的悲凉多年挥之不去。
三
爷爷说,老辈人曾经在半山腰见过成群的“四不像”。
“四不像”就是麋鹿,它在《诗经》里被“王”所豢养(“王有灵囿,麀鹿攸伏”)。人类世世代代都喜欢它们,但喜欢的方式,却是驯养与捕杀。麋鹿是喜水的,它们热爱游泳,因此可以想见那时峪里河里的水还是很丰沛的,不似后来这般干涸。从一些资料里可以看到,这种有着200多万年历史的动物确实在汾河流域生活过,只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因为气候的变异,人类的捕杀,它们最终在这片土地上灭绝。
那时的大山一定有着别样的壮美,我羡慕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能拥有“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的景致。在我生活的年代,连狼也非常少见。爷爷小的时候,它们常常对着月亮哀鸣;在父亲幼年,它们常在夜晚偷走村里的羊或者鸡。而我竟然没有在这座山里见过狼。那年,爷爷去山下捡柴禾,看见一大一小两匹狼直往桥下钻,爷爷跑到桥上往下看。狼们不住往里躲,连影子都不敢露出来。在这之前,打狼,打兔是人们农闲时最愉快的活动。我小学时的老师就喜欢在麦地边上用铁丝套兔子。后来年青人更是骑了摩托车去撞兔。在夜晚,摩托车的大灯一开,兔子眼前的路立马被抹掉,几个人轻松就能逮住它们。作为狼和兔子,这片土地上最为平常的动物,它们一定不会想到,它们最后不得不面临麋鹿那样的下场。
自从山外来了收蛇的,胆大的人开始捕蛇。酸枣、松籽、草药都能卖钱。人们意识到我们山上和对面山上到处是宝的时候,变得躁动而亢奋。每天,天还不亮他们就开着三轮车出发了。在山上,人们恨不得自己像哪吒那样多长出几只手来。当摘和挖都不能满足他们的欲望时,索性撅下整个枝头,或者将整棵树尸首一样地拖拽进三轮车里……纵然这些树有再强的生命力,也需要花很长的时间用力长胳膊长腿,还要再花更久的时间,才能再见这样的硕果累累。
这些年,人们大多去往城里打工,山里忽然清静了不少。我回乡时,与村里几位在城里打工的长辈同坐一辆车。许是与故乡隔开了距离,大家终于学会仔细端祥这些山脉上的风景。人们看着大山上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曾经的矿洞,都不说话。
大山经过几年的修养,空气好转,河里竟然有泉水流过。我忽然想起儿时,这河里确实流动着泉水,每次去姥姥家,父亲就让我伏在他背上,我手里提着他千层底的鞋子。河里干涸得太久,让我们都忘记了曾经还有过那样的时刻。
四
我终于去了山顶的庙里,那个在我耳边说“进庙不好”的表哥几年前就死在了煤窑上,而黑狗早已经老死,它只能像黑云团一样,藏匿在我的梦里。
站在庙院,佛音流向树木与土地,流向正在修养生息的山林与凡人。山下,一条高速路正在被架起,远处是在雾霾里若隐若现的村庄和城市。现在小女孩进寺庙没有人阻拦,即便神婆在世的时候,也会说:“去就去吧,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讲那些。”
而姥姥、姥爷从那座山上搬走以后,到死也没能回去。一个小村庄就此消失了。后来,我只去过一次他们的老屋,那些松柏会走路一样,竟然大摇大摆长在了院子里。它们在窗前用力摇晃着自己的树梢,像一些看热闹的人,知道它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现在,隔河相望的两座山都成了“国家级公益林”。我原想带朋友像小时候那样来个不走回头路的探险,也算圆儿时的梦。等我们下到半山腰,忽然听到河沟里什么在呜咽、咆哮。把原本鸣唱的蝉惊得在树间乱飞。那是一股磅礴的气势,好像两座山合成了一张嘴巴,在怒吼。
我们从树影的间隙里,看到一股洪流从河滩上奔驰而过,那股洪流里好像隐藏了巨大的神秘力量。我似乎看到了曾经丰茂的山林,在山里悠闲牧羊的故乡人,还有因为挖矿失去生命的年轻人,麋鹿、豹子、褐马鸡、狼群、兔群……这些逝去的生命隐在洪水里,他们拍打着两岸山体的胸膛,借着水波不断起伏。苍老的崖柏伸出枝干,想要拦住什么,却只能在风里空空地挥手。
不知道上游下了多少雨,才形成了这么大的山洪。
用不了多久,河滩又会裸露出来,最多有浅浅的泉水缓缓流过。于是,两座山又会亲近许多。其实它们本就属于一片山脉,就是这片山脉曾经把石头、植物、阳光、雨雪吸进体内,呼出树木、野果与植被,它吸进浊气,吐出清气。吸入沉淀的时间,呼出不同的生命。它的呼吸经过千万年的酝酿,是那样沉稳,不容撼动。即便那些走出大山的人,也是它呼出的一棵树,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和图片传播着山里的风景和故事。也许,他们同我一样,在夜深之后,总会把梦的枝叶伸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