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敦煌,汽车行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两边是无尽的沙漠,偶有几丛沙棘在窗外一掠而过。往城南走了五公里左右,就到了鸣沙山风景区。 初见鸣沙山的时候,我惊诧于它的静了。这是一座流沙积成的山,古称沙角山、神沙山,东西绵延四十公里,南北广布二十公里,最高处海拔一千七百多米。对于身居南国的我来说,这样一座巍峨的山,连同它的东麓断崖上层层叠叠的千年佛窟——莫高窟,便一同绘铸成了我惦念已久的大西北之梦。 如今,我来了。天很蓝,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苍凉。眼前,是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沙海,只有一种单纯和高贵的色彩。踩在这片金黄色的海洋里,脚缓缓往下陷,心里升腾起一缕缕神圣和敬仰。 天地间一片广大而沉寂。午后的阳光下,鸣沙山宛如一匹头角峥嵘的巨兽,在我眼前静卧,我感到了一种困惑。它的绵延的山脊如一道道锋利的刀刃,直指蓝天。它由沙聚攒而成却是如此坚实刚硬,如此有棱有角轮廓分明。壮硕的胸膛上分布着重重深邃而峻峭的线条,它分明应该是一位雄健而威武的西北汉子,霸气而喧嚣。可是它沉静地在那里,以一种默默的姿势迎你。以一种柔情的姿势迎你。双手捧起一抔沙,沙子又细又滑,慢慢地从指缝间漏下。一脚下去,踩出一个很深的窝,却不必担心会陷落,沙窝似有弹性,托着你,沉沉浮浮,深深浅浅,留下一长串足印。连绵起伏的沙岭,宛转纯净地漫延流泻,沙背平滑得像绸缎一样,让人直想仰面卧躺于沙背之上,眺望一会儿幽深碧蓝的天空和天空上缀着的云朵。有时你故意跌倒在沙地上,或从沙坡上溜溜地滑下来,它终会以宽大的胸襟容纳你,以温存的微笑抚慰你。若歇息够了,起身而去,它又会细心地把你留下的印记抹平,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一切又恢复了原状。鸣沙山又变成了杳无人迹的峰岭,光滑如水的坡面,以新的姿态等待下一位客人的来临。有时觉得,时光真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力量在改变着万事万物,譬如面前的鸣沙山,这匹头角峥嵘的巨兽在阳光的涂抹下就变成了一尊静修千年的金色佛陀。如同原本是西北的一位冷峻刚健的大汉,历经千年沧桑,晨风淬其骨,暮雨浸其心,便也拥有了江南秀士般的锦缎心肠。 我默默地凝视这座山,看到了它千古不变的坚毅而又柔弱的面容,那一片金色瀚海看似波涛汹涌而又凝固从容。它缘何能有这般的姿态?那一队队从远远的太阳里走出来的驼群,响着声声驼铃,仿佛诉说着故事的古老和大漠的神奇。远处的攀山人群和近处的屋顶,在浩渺的沙海背景下显现出一点点的影迹,让人不禁想要去那里探一探究竟。 现在,我就骑在骆驼上了。拽着骆驼的绳子悠悠地随着它走,如同当年丝路古道上的过往商旅或大漠里拿纱巾把自己围得严密的俏美女子。沙山更近了,阳光下一道道沙脊呈现出优美的水波样的曲线,山与峰间亲密相连又高低错落,明暗相间。蜿蜒的驼队像一幅流动的画卷。骆驼不回头,也不左右看,它熟悉地走着它走了千万遍的老路,我却贪婪地抓取着从未有过的新奇和瑰丽。它踏着它平稳的步伐走着,一步步前行,我却一直心潮起伏不停。鸣沙山,鸣沙山,我要去寻你啊,去探寻你深藏千年的秘密。 耳鼓里似乎已经有了沙山的鸣声了,那是勇敢的人们从山顶往下滑时,沙子发出的呜呜的响声,像鼓鸣,又似隐隐的雷声。鸣沙山因此而得名。据说,在晴朗的天气,即使风停沙静,有时也会发出丝丝缕缕的管弦之音,“沙岭晴鸣”便是敦煌十景之一。难怪清代诗人苏履吉称:“雷送余音声袅袅,风生细响语喁喁。”而我,却依旧惊诧于它的静了。我看到的仍是它那佛塔般的沉稳与月夜般的静寂,任凭千百年来雨浸风蚀,鸣沙山何以能日复一日地静穆于西北一隅,棱角分明,淡定笃实?莫非那些隐约的鸣声,便是它巨大胸膛里怦怦跳动的心声么?鸣沙山,鸣沙山,你也有你的言语,你要传达你的快乐与满足,你的悲喜,说给谁听呢? 就在这时,在天地之间的一大片土黄土黄的苍茫之中,出现了一棵弯曲而挺立的百年旱柳,这是万黄丛中一点绿啊。我看到了一大片沙漠中的绿洲。啊,绿洲,绿洲!答案似乎便在眼前了。但见在四围的连亘的沙山环绕之中,有一弯月牙形的清泉,竟眨眼间柔媚地静卧在人们的面前。那娇弱安静的模样儿让人心疼,水更绿绿得让你心疼。如一块凝固的翡翠。涴延而来的流沙与碧绿的泉水之间仅隔数十米,就像两条沙臂张伸围护着山麓的清泉。泉在流沙中,却风吹沙不落,干旱不枯竭,多少年来,保持着她温润鲜活的模样,形成了“山泉共处,沙水共生”的神奇的景观。清泉在遥远的大漠里与世无争地流淌着,蓝天和黄沙倒映在她的水面,我看到了她的沉醉和幸福。我听到了她无声的涟漪,那也是她的言语:不去望你,我就知道,你仍在那儿。静静地望我,守我。默默地欢喜。 沙漠清泉本来是难以共存的呀,鸣沙山与月牙泉,却始终相处得那样和谐,相伴得那样自然,相爱得那样不可思议。月牙泉畔,掬一捧银子似的泉水,泉水从指缝间漏去,却停驻在了我的眼眸里。一切如江南般秀媚,让人几欲忘记了此时恰置身于大西北的沙漠戈壁。清泉里是摇曳的水草和鱼儿,清泉边是茂密的芦苇,随微风起伏,那是遍布于北方沼泽湖泊间的一种常见的植物。可是,我却想起了我南国的家乡,那一泓平静澄澈的江水边,风中也曾飘拂着开了花儿的这样的植物。看到的那刹那,我自己也纳闷了——这是北方的植物,怎么会让我给找到了?我曾长时间地惊讶于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特别的机缘。如同那时看着眼前的芦苇而惊讶于我的发现一样。普陀山的浓雾,富春江的明月,腾格里的黄沙,月牙泉的碧波,它们各有各的景致,可不可以将它们融铸在同一幅画面里?可是,那个原本生长在北方的芦苇却到了我家乡的江畔,那株开了花儿的芦苇,就到了我的手里。我曾固执地认为我寻觅的同类终会出现。因为,他们身上所固有的一种和我的灵魂息息相关的东西会汇合成一种遥远而神秘的声音,这种声音曾一直顽强地呼唤着我,在梦中,在无数的长夜,这样的声音就一直顽强地呼唤着我。所以,在最难预料的地方和几无可能的时间里,我们定会相遇。这样的情形看似偶然,实则必然。那是荒漠对甘泉的吸引,草原对羊群的吸引,蓝天对大雁的吸引,溪流对鱼儿的吸引。这样的吸引早就存在,只不过等着冥冥天意中不经意的安排。
千年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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