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阿坚 ……”一阵洪亮的嘶叫声,猛然间从嘈杂喧嚣的菜市场响起,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大嗓门的妇女吸引住,这个微胖的妇女一脸惶恐地寻找走散的孩子。
她,就是我大嗓门的母亲。
母亲16岁就与父亲成婚。新婚不久,父亲离开家去茂名石化公司工作。没两年国家启动三线工程建设,父亲又参加援建湖北江汉油田建南气矿的会战之中。这一来,离家就更远了。母亲带着我们从广东来到离父亲工作地点差不多100公里外群山环绕的恩施(在那有建南气田工作组的一个站点,旧称留守处),父亲只有偶尔出差到那才能和我们团聚一下。
那时的单位将家属组织起来开展农业生产,母亲既要上班还要照顾我们四个孩子的起居,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就全都落在她一个人肩上,生活的重担将她压得每天不得一丝的清闲,在这样的环境下,母亲逐渐形成泼辣性格,轻柔的说教从此与她绝缘,脾气变得一点就炸,嗓门更是大到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穿几道墙而过。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个不知道如何说悄悄话的人。她总是喜欢大着嗓门和邻居聊天,谈笑间嘹亮的笑声响彻整排家属区,她高声训斥给她惹祸的孩子,每一句都象广播一样传遍小小的院落。每到饭点,整个院子上空就会飘起她用家乡话吆喝的嗓音:阿萍,吃饭咧。(母亲每次吆喝的都是二姐的小名,或许我们的名字喊起来没能那么响亮吧)嗓门从东传到西,小伙伴听到后,总是嬉笑着学她的腔调念经似得唱诵起来,这让我们觉得很没面子。
兄弟姐妹中哪个犯错,那就犹如开了一个现场批斗会,整个院子对事件的细枝末节也会事无巨细知道得一清二楚,常常会有好事的大人开玩笑着说:你哥/姐/妹/弟又在汪啦·····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就非常厌恶,用眼睛狠狠瞪他们一眼。那时的我感觉自己有个那么大嗓门的母亲是件极丢脸的事。
可母亲就是那么大嗓门,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母亲也有温柔的时候,有次和哥哥打闹,不小心把笔尖戳进我的眼睛,吓得我捂着眼睛号啕大哭,厨房正忙活的母亲听闻冲进来抱着我就跑向卫生所,所幸没伤到要害,回来的漫漫山路上,母亲背着我一路唱着歌,那畅爽的歌声在青山间久久回荡。那晚,我在母亲怀里安然入眠。
我们不喜欢母亲的大嗓门,可抵不住旁人对她的喜爱。她年轻时,屋里总是有阿姨来家里聊天,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总是聊到深夜后才走;老年后的母亲又成了医院的常客,在那里,母亲极受欢迎。她的病房人气极旺,前来串门的病友总是络绎不绝,甚至医院的人对我们家里许多事都是一清二楚。
每次上医院看她时,才走进科室大门,就能远远听见熟悉的大嗓门和爽朗的大笑声。与她说了很多遍要低声点,别影响他人静休,可低不过三秒,说着说着她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了。
病友们私底下对我说:你妈妈性格真是好!她在这,又爱拉家常,声音又大,我们都爱听她说话,有说有笑的都让我们忘了是在病房、在生病,其实呀,你妈妈嗓门大说明她中气足,身体还好嘞,那可是你们做子女的福气,你看看我,让我现在吼子女一顿,都没那力气啦……
听她们这样一说,我又觉得挺高兴的,对她的大嗓门也没原先那么抵触了,是呀,她想怎么说,想用多大音量说也都随她去吧,只要母亲高兴就好。
在我渐渐适应母亲的大嗓门后,对它有了别样的感情。
虽然母亲的声音从来都不够温柔,但我知道那是生活把她变成了女强人,常年不断的辛苦劳累,让她从外婆身边的娇娇女,变成一个麻利泼辣的家庭女汉子。但她身为母亲,又何尝不是对我们疼爱倍至、关怀可亲呢?
无论什么样的嗓门,母亲的每一句呼唤,都包含着慈母对孩子深深的爱。
母亲身体病重后的那些年,却不想常住院了,她开始频繁的给我打电话聊天,每每电话那头,母亲说:“阿女啊,啥时回家看妈呀?怎么还没休息?妈都想你啦!”(其实那时我才刚休完假,回单位上班没几天。)每听到电话里那异常疲惫、微弱的声音,都让我心如刀绞,难受得说不出话。那一刻,真的好想听到母亲那洪亮的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时间一年年过去,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嗓门渐渐微弱起来,直至消失……
没了大嗓门的家少了许多生气。
母亲的大嗓门不是天生的,而是生活造就了这样的母亲。现在,我的孩子也渐渐长大了,生活琐事,工作压力,纷繁而来,而我的嗓门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许多。
如今母亲去世六年了,此刻我站在这暮霭之中,远眺夜空,繁星点点,寂静无声,其中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不是母亲在遥望着我呢?
看着看着,星空里,又依稀浮现出母亲熟悉的音容笑貌:还是那熟悉的山间小路,欢腾的大院,其中一间低矮的瓦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在屋里玩闹着,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刚从农地里回来不久的母亲,她腰里系着围裙,麻利地掀开锅盖,一声嘹亮的吆喝声响起,继而伸手从锅中揪起为数不多的几块肉片一一吹凉,反身塞进身后一群早已巴巴等候的一张张小嘴中,看着孩子们围在她的身旁,一副副小馋猫的模样,母亲开怀大笑,那笑声穿透时空,再一次在我耳边响亮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