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炭涂写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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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紫色页岩地貌,山丘曾经草木稀疏。生火做饭,难得有硬棍柴,柴火灶里烧的,大都是高粱秆、大豆秆、棉花秆、茅柴、管草卷之类的泡柴。一蓬火转瞬即熄,火力不旺,做一顿饭,煮一锅潲,守着灶口不停添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下开始有了煤炭。对于缺柴烧的老家,烧煤是个天大的进步,无异于桐油灯取代煤油灯,电灯消灭煤油灯。

计划经济时期,社员少吃少穿,也要想尽办法买计划外高价煤,逃离柴火灶的烟熏火燎。进城挑煤,来回三四十里,一担煤一百多斤,走上大半天,脚板起泡,肩膀磨肿,异常辛苦。条件好的人家,买价格高的无烟白煤,节俭的人家,买便宜的烟煤。煤炭来之不易,煮饭、烤火烧煤,煮潲、蒸酒、熬糖,照旧用龙头锅烧柴火大灶。那时还没有藕煤,家家打个地炉烧散煤。灶屋后门边挖一个调炭槽,掺水拌和炭粒、黄泥,用铁质或牛骨炭锹调制湿煤球,松灶添炭。煮完饭菜或留火过夜,用炭锹铲湿煤封住炉膛,中间用火钳戳一个通气孔,盖好煤灰坑盖子,闷火省煤。清早用火,挑开封火的煤块,用煤钩子钩松炉膛底部,将炉条隔栅掉落的煤灰扒出,通氧助燃。若是白煤,炉子扯起蓝色火焰,火很快旺起来,火力大,“熬力”不足。若是烟煤,烟子很浓,火焰橘黄,火势来得慢,火力一般,“熬力”十足。捅炉子钩煤渣,热气升腾,粉尘四起,满地是灰。

农家那时经济普遍不宽裕,烧煤好比烧钱,乡民千方百计弄些便宜的计划煤。城里有个好亲戚,省下一点煤炭计划给我家。父亲无上荣光地拿着城里人的煤折子,带我推着鸡公车来到煤店。店员告知,一百斤计划只能买白煤七十斤,烟煤三十斤。父亲央求能不能都买白煤,店员不屑一顾,冷冷嗤笑:“乡里人有炭买就不错哒,叫花子还嫌饭馊,咯是上级规定,不买拉倒!”无奈之下,两百斤计划,买白煤一百四十斤烟煤六十斤。我在前头拉,父亲在后头推,哩哩嘎嘎推着两麻袋半煤炭赶路。那时我十来岁,什么都好奇,走路左顾右盼,拉车前助力绳精力不集中。一不小心,方向拉偏,鸡公车翻倒铁路路基下。我窃窃地笑,父亲怒目责骂:“你咯甲徕几,眼珠打鸟去哒。还好意思笑,真是帮倒忙!”父亲吃力地将麻袋搬上车架子,已经精疲力竭,只得坐在路基上,抽袋烟,歇口气,再套上车子扁担推车上路。后来才知道,亲戚家煤折子指标是白煤,店员见我们是农民,故意搭售不好卖的烟煤。

最便宜的煤要数水煤。工厂用水冷却煤渣冲洗出煤屑,沉淀后捞取晒干,变成火药样的灰色粉子,老家人习惯叫粉子煤或灰煤。水煤不是煤矿挖出来的,煤店没有,只有工厂有卖,价格便宜。水煤像烧“火丝”一般,“熬力”不足,城里人一般不买。老家缺柴火,乡亲们乐意买水煤掺白煤烧,经济实惠。为了省钱,大伙有时成群结队,来到电厂、氮肥厂外的排污池免费捞水煤。电厂门前的煤渣堆场,温热的废水像一条小河冲下来,推土机不停推出煤渣,乌黑的水沟里,人山人海,打捞水煤。电厂停产后,煤渣堆场改造成了现在的建设新村。城南北塘垅里,氮肥厂墨汁般的洗煤污水,流入围墙外三四个污水沉淀池,直排幸福河,污染严重。常年有城郊农民,像捞鱼摸虾一样在池子里捞水煤。氮肥厂关停后,幸福河污染缓解,近年政府正在耗巨资治理。

记得有一年夏天,父亲带着我,堂哥带着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儿,结伴推着鸡公车,来到氮肥厂捞水煤。那天也许厂里开足马力生产,加之捞煤的人又不多,几个池子黑浪翻滚,池底煤层很厚,一撮就有半箢箕。四个人穿着短裤,冒着烈日,越捞越起劲。中午到厂门口买几个馒头,喝足自来水,又继续捞。原本计划捞两三百斤回家,一晃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两家一起捞上两吨多煤,鸡公车无能为力。父亲跟堂侄商量好,吩咐我们两个小孩赶紧回去,告诉屋里人,明天早上叫上队里拖拉机来拉煤,他们俩留在煤堆旁守上一夜。我们从水泥厂门口上铁路,走到家已经天黑,肚子饿得叽咕叫。家里人见两个大人没回家,盘问出了什么事。听到水煤丰收的喜讯,喜笑颜开准备好饭菜,急急忙忙联系拖拉机去了。那一年,我们两家都没有“燃煤之急”。

火车载着白煤、烟煤、焦煤,从老家屋场后通过,偶尔有轻飘的小焦煤块随风跌落。没事的老人小孩,上铁路“捡炭”。捡回的焦炭家里用不上,便宜卖给定期上门的补锅匠作燃料,赚个冰棒钱。一天下午,大人们出集体工去了,我们几个小孩高高兴兴提着提箩,结伴沿着铁路去“捡炭”。路基坑里道砟缝里,一颗一颗捡拾,提箩渐渐沉重。不知不觉走到了高岭锰制品厂位置,已经能够看见西站进站扬旗。时间大约到了六点多钟,天色已经暗下来。想到要走夜路了,孤苦无助的伙伴们,心里像打着小鼓,怕森森地手牵着手,赶紧往回走。夜幕下,一辆一辆火车轰隆隆驶过来,强光照得睁不开眼,大家背朝火车用手蒙住耳朵,强大的气流吹得身子摇摇晃晃。夜黑如漆,伸手不见五指,伙伴们脑门子上沁出冷汗。走过朱家堰车站,弯道那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原来,爸爸妈妈们见孩子们好晚还没回家,派几个代表来接我们了。女孩子们可怜巴巴地倚着大人的裤腿,伤心大哭,涕泪双流。男孩子像做错了事,故作坚强,泪水在眼珠里直打转。大人们牵着我们的小手,一路告诫小孩子出门要知早晏。回家吃完点心,大家安然入睡。那天晚上,我梦见家里杂房堆满白煤,欣喜若狂地叫喊:“咯下有炭烧哒!咯下有炭烧哒!”隔壁父母亲被惊醒,知道是我在说梦话,急切地问:“吗事啊?吗事啊?”

改革开放后不久,机制蜂窝煤直送农家,不再家家户户 藕煤。新世纪,家乡普及液化气,冬季取暖才会少量烧煤。光亮的瓷砖灶台,取代黑乎乎的土灶,家家灶屋雪白亮堂。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煤炭替代砍柴积薪,消融袅袅炊烟,家乡的紫色页岩山丘日见葱绿,为父老乡亲留下万世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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