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媳妇是突发心梗走的，老秦一夜间人就萎靡了很多，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市前，刀子钳子剪子横七竖八摆了一地，人缩回去一大圈，那些老婆入殓时候的种种细节变得恍惚不可记，打门前经过的人们很少顾及老秦的存在，有人大声招呼，老秦沉默不语，陷入一种落魄的窘境。
幸福街没有人不熟悉老秦的，都叫他疤瘌秦，老秦有严重的烧伤，脖子上常年围着脏兮兮的毛巾。前额、耳朵上闪着明晃晃的疤痕，据说，老秦的烧伤是因为自己臭美落下的祸患，老秦七八岁时，过年捞着一件新衣裳穿，欢欢喜喜跑出去到小伙伴中间显摆，不想，刚吃了荤油拌饭的手就把衣裳弄脏了，有人提议用汽油一擦就干净，嘿，果然奏效，又有人说用火柴点可以让衣服起火，老秦不信，也好奇，当真用火柴点燃了自己……几度烧伤是不晓得了，反正那时候也没有整容技术，生生把一个长相周正的孩子变成了歪瓜裂枣。
老秦初中没毕业就到了垫圈厂当了车工，脸难看，影响观瞻，脑袋瓜子没毛病，老秦手巧，车钳铆电焊样样精通，三十年前，小城还没有人摆摊设点的时候，老秦就捷足先登在胡同口占据了有利位置，凉鹏一搭，凭着 在工厂里熟练的车工技术，老秦驾轻就熟就干起了修自行车的行当，对了，那时的老秦已经结婚了，因为有残疾，老陈娶的媳妇是乡下人，长得粗黑厚实，但勤快，能干活，一憋气给老秦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构成一个好字。开始过日子女人也是躲躲闪闪，看不惯老秦的疤瘌脖子，说夜里看着瘆得慌，两口子拌了两句嘴就找借口跑回娘家了，大伙都说，那回也就是老秦吧，换了别人媳妇早鸡飞蛋打了，老秦是在岳父家苦苦央求了半个月才把媳妇弄回来的。
之后，女人安心过日子了，那时一条街只有老秦一人操这种行当的，老秦的摊位前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粘车里带的，修理中轴的，老秦干活时老婆打下手，俩孩子就在路边玩耍，一家人其乐融融，很是温馨。因为嘴唇上有烧伤，老秦说话不利索，动辄流哈喇子，所以老秦话少，都是女人嘀嘀咕咕地说话，老秦指使老婆的时候，不言语，就是咳嗽，咳，咳，一听咳嗽，老婆就心领神会，把钳子或打气筒统统递过来。
中午时，老婆拎着饭盒过来，老秦瘦得皮包骨，两只手就像鸡爪子一样，不是老陈食欲不振，而是伤痛处吞咽困难，幸福街的人都看过老秦吃饭，说老秦那不是吃饭，是上刑罚，一个馒头揪下一小撮，放到嘴里，缩脖瞪眼地送到嗓子眼儿，而后使劲一仰脖子，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一口温水，半个馒头，划拉几口小菜，一顿饭就糊弄过去了。来不及迷瞪，搓搓手掌，老秦又去鼓捣车架子了。
一条街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老秦的摊位前拿常用的家伙事就像拿自家的东西一样，无需客套，老秦也没工夫墨迹，螺丝呀铆钉呀，拧到车上就走，老秦也不曾收什么费用，有心的扔下个钢镚就骑车走人，也有不识好歹的混账家伙，用完了打气筒就狠狠地地上一扔，屁都不放就扬长而去，老秦脸气的通红，翻开的嘴唇翕动几下，用眼珠子白那背影一眼，也有和老秦熟悉的，边等修车边与老秦拉话，见老秦的脸上的汗水没过脖子，就把一瓶汽水或者一包香烟递过来，劝老秦，悠着点，别恨活儿，老秦满手油污，咕嘟几口汽水下去，心生感动，但一句话没有。
常到老秦这里来的有个傻国，傻国的名字一点没叫错，人是真的有些二儿，问多大了，只知道属蛇，傻国晃晃悠悠骑着的三轮过来，老秦就把摆手他拦住：作死呀，轱辘都要掉下了!老秦三下五除二就把傻国的车子撂下，平圈，正把，把傻国的车子鼓捣停当，白白奉献不说，那傻国还不买好，还说老秦的疤瘌烦人，伸手就到老秦兜里找烟抽，老秦上去就踹傻国一脚：滚!
别说，老秦脾气犟是犟，但活儿做的细致，拖泥带水的勾当老秦做不来，老秦干活完全出于技术工人的职业的操守。有人说，这就是手法，让老秦修车，你要有耐心等，老秦的优势是有在垫圈厂做过车工的手艺，丁是丁卯是卯，能将就使用的绝不浪费材料，老秦说这是规矩，做活儿的套路是不能含糊，一分钱不多要你的，你又急的是啥?只是老秦修车的价码咬的死，五元就是五元，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多了老秦会不客气地撵你到别处去。
本来，疤瘌秦这些年顺风顺水，腰包鼓鼓的，自己盖起四间瓦房，转眼一双儿女长大了，闺女是给老秦赚足了面子，念了大学，又做了教师，每每有人问起，老秦的而脸上都抑制不住地掉喜色，说闺女随他，脑子好，爱钻研，谈到儿子，老秦轻叹一口气，低下眉去，哎，不着调呀!不过，儿子终归继承了老秦的衣钵，也在老秦的修理部干活儿，修车的道道工序老秦都口传心授了，但那混账小子吊儿郎当，实际操作含糊其辞，总要给你省略一点，不知为何，儿子接手修车后，老秦见到那些老街坊都像欠了人家的人情一样。
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婆无声无息地走了，甩了一个大摊子给老秦一个人，老秦知道，往后的日子和儿子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六十岁的老秦在老婆去世一年后有了续弦的念头。
可巧，真就有个女人愿意伺候老秦，人长得标致，带着个男孩，钱老秦是不吝啬的，否则人家好端端怎么看上他一个疤瘌脖子呢?也不知道老秦是如何与那个女人谈的条件，反正一拍即合的，敲敲打打就过起日子来了，为这，老秦也和儿子闹翻了，赌气就搬出去另过了，最后落得仇人一般，与儿子老死不相往来了。那些日子老秦的确是豁出去了，生命中有了短暂的迷醉，脸上也有了油光，衣服也 干静整洁不少，女人给他侍候的妥妥帖帖。但还是有人埋怨老秦是老糊涂了，怎能拿血汗钱扎鸭子脑袋呢?人家惦记你的手里的钞票呀，老秦不语，心也在颤抖，一次一次从腰包里掏出大把的钞票，老秦深知自己做着天底下最大的蠢事，这样的日子会长久吗?老秦终于有了自己失眠的日子。
最终让那个女人骗走多少钱，别人问起，老秦始终不说，反正老秦说这辈子不后悔，用钱滋养着和那女人凑合两年，老秦又自己跑单了，这回，老秦一下子老了很多，这对他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没脸面见孩子了，修车店不得不由着那小子折腾，儿子果然与时俱进，将自行车改成了电动车修理部，门前的电动车排列的很有阵势，至此老秦的修车生涯就算走到了尽头，他让女儿接到了楼上去住。无事可做的老秦闲不住，经常在街上溜达，自行车越来越少，老秦没有了用武之地，偶尔看到有骑车的半路掉了链条或是歪了车把，老秦上前就去帮忙，人家不解，老秦摆手做痛苦状，一辈子劳动的老秦遭受闲适的折磨。
但是细心地人们发现，老秦时常站在路口，在挤挤攘攘的人流中，老秦朝着自己的修理部方向张望，他是不放心儿子呀，会不会忙中出错，把那些该有的工序省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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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