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花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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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异的紫色花,她是在小仙山看到的。

  那天,走出没有围墙的学校,米佳丽掐了一朵黄色的蒲公英花,沾了满手指牛乳似的汁液。一来到小仙山,她就被眼前新鲜的景物迷住了。高导却不容稍事休整。摄制组在学校的平房里一扎下营盘,他就在院子里吆喝集合。摄像的小杨也跟着起哄,狠不得抢分夺秒,一口气把剧拍完。几天来,正拍在兴头上,又宣布暂停,就地自由活动。既然放弃了县城的宾馆,来小仙山一头扎进了拍摄,正拍在兴头上,怎么又暂停了,活动什么呀,还自由呢?

  就地自由活动半天。高导不作解释。

  调整情绪吗?

  有这意思。

  米佳丽懒得和他争辩。也不去和摄制组的男女瞎闹起哄。

  离开学校不远,顺丛生铁芭茅的坎儿拐了弯,展现在眼前的,就是刚来时失之交臂的湖泊。此时,湖水映着蓝天白云,映着山崖的黝黝倒影。绕湖悠悠漫步,吸吮山花野草的芬芳,捕捉这里那里的鸟鸣,顺着漫坡,越来越清晰地仰望到山顶林木的苍郁。兴致盎然里,她毅然踅身上了茶山。

  时值清明节后,恰逢天气晴好,明媚的茶园了无杂草。一蔸蔸齐腰高的茶树,一行行缠绕着浅山,遍被纷呈的二茬子嫩尖,水波似在眼前分开,又水波似在身后合拢。绿潮般浓酽的气息,让米佳丽陶醉了。人际的纷争抛在脑后,有了诗一般的超脱。

  忽然,看到个当地人。

  哎!米佳丽掐了朵淡紫的胡豆花,看看没有汁液,在指间旋转着,轻声呼唤他。

  他愣了下,随地丢下如月的镰刀,站直了身子。他中等个儿,单单的身材,发密脸宽,黑里透红,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原来,是他呀。

  来小仙山头天晚上,米佳丽没去高导房间喧闹,独自躲在房间里品味安静,忽听外面,有窸窣地响动。

  谁呀?

  没有回答。

  她开了房门,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宽脸庞中透出和善,黑肤色里毕现稚气,眼神隐含着惊慌。

  这个小伙子,不知来干什么?

  有事吗?米佳丽问。

  没。他回答,嗫嗫嚅嚅。

  那你……说着要关门。

  我,来看你。

  她关门也不是,不关门也不是。

  莫非偏僻的小仙山,竟和大城市那样,也有了追星族?把门扇的手移开了,谅解了他的冒失。见他站着不动,米佳丽说:进来呀。他仍犹豫不前。米佳丽又说:你不是来看我吗?他颇费了劲,挪脚步进了屋。米佳丽站小屋正中,让垂下的电灯光映亮脸颊,面对了他说:看吧,看吧,我就是米佳丽。

  他嘴上似粘了胶水 ,只睁大了一双眼睛。

  转身扭脸,插腰扬手,作了几个姿式,她说:

  看好了吗?带小本子了吗?要签名吗?要不要签到衣领上?

  他却受宠若惊,一转身,风一样跑了。

  后来在围观的人伙里,总看到这张脸。

  他主动协助摄制组维持秩序,让围观的群众退到该站的地儿,不致挡住或进入镜头妨碍拍摄。昨天上午拍摄,高导忽嫌小玲穿的布衫太新了,急得兼管服装的张胖子让小玲脱下来,弯腰在地上擦,差点儿累叉了气,怎么都不合适。一声:我来,就是这个小伙子,接过布衫,背对光胳膊的小玲,在草丛一阵儿擦抹,往青石上打磨了,顺风抖净草屑,几下达到了效果。

  睃瞄了白亮的弯镰,眼光落在他宽黑的脸上,米佳丽问:

  你在干啥呢?

  割茵陈。回答中,躲闪着米佳丽的视线。

  割茵陈?

  给我妈泡水喝,又反问米佳丽,你要上山游玩?

  上午不拍摄,自由活动。

  上山赏风景吗?

  米佳丽瞅着他,说了声:是吧。

  他憋红了脸说:

  那,那我给你带路?

  好呀!

  米佳丽笑着,伸出了一只手。

  他两手相交揉搓了,拭搓掌心,又在腰际狠擦,欲除尽指上茵陈染的白蜡。一直躲开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敢去握。甩手走上前,暗示了跟上走,兴冲冲当起了导游。

  山下湖泊,坡上茶园,山顶松林。他抄的是捷径。景随步异,白皮松林历历在望。很快进入了小仙山的佳境。米佳丽着了迷,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微笑着问小导游:

  走了半天,还不知你姓啥叫啥呢?

  我姓袁。

  米佳丽哈哈大笑。

  小袁不解。

  米佳丽使手背掩了嘴笑说:

  多了一个圆。

  小袁仍不解。

  米佳丽止住笑,讲了一件趣事:几个姑娘比男友,一个姑娘作了个摁公章的动作,说她男友手中有权掌。圆圆的公章算啥,另一个姑娘说,我的那个他,不但掌了份权,人也出众,像个演员。第三个姑娘说,我的那位是个公务员,他人也健壮,像个运动员。后一个姑娘说:我的男友比你的还多了一个圆。见几个人惊诧,她说:他姓袁。

  小袁没笑。米佳丽笑问他:

  你有没有女友?

  嗯。

  米佳丽暗自一惊,又问:

  到哪一步了?

  秋后就要办事。

  什么?米佳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们这儿……

  吃惊中移远视线,往对面山崖望去,米佳丽情不自禁赞叹:

  哇,多好看的花!

  四月的小仙山,是花的世界。沟那面山腰,有一大丛花,乌紫乌紫的,开得很神奇。隔了一道沟,米佳丽左挪右移,伸头细盯,要看真切。颤抖着苗条的腰肢,灼灼眼睫下的秀眼,狠不得肩生翅膀,飞越过去,化成一只彩蝶,翩飞进那丛花。转眼间,移步至一块突兀的山岩旁,向上瞄着说:

  要是能站到上面,看得就清楚了。

  小袁侧对着米佳丽说:

  那我们上去看。

  能上去吗?

  能。

  小袁说着,转到岩石侧面。米佳丽跟随他,盯着岩石的坡度,犹疑说:危险。小袁说:好上。绿绣球似的坡度,遍布湿苔和杂草碎花,又徒又滑。小袁刷刷几下,猴子似的攀到了半腰,回头对米佳丽说:踏着我的脚窝上。米佳丽猫腰使劲儿,手脚并用攀爬,笨挫地伸出一只手寻找依附,草不结实,石面又光,溺水似伸手乱抓。小袁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拼命往上拉。他过早地穿了一双塑料凉鞋,不把滑,却竭力稳住身子,牵引着米佳丽向上。

  岩石顶微凹,却很洁净。米佳丽心中好不得意,交搓着双手,遥相在望的花丛,在对面苍翠的悬崖上,在嫩绿与深褐的背景里,突现出一坨紫色。似一团浓缩的火烧云,像谁遗落在斑驳里一块闪光的绸缎,毕呈鲜活神秘,艳丽得令人叫绝,凄迷得令人心疼。米佳丽惊叹着:

  哇,看呀!紫嘟嘟像首蓿,乌亮亮似槐花,多美哇!

  短坎肩下着单衫的手臂,情不自禁搭上小袁的肩头,挺起脸眨着眼笑看那花。

  刚才攥住她手掌的一瞬,虽紧张得顾不得多想,小袁的脸还是涨得通红,皮脂下的血液犹如燃烧。站上石顶迅即松手缩臂,仍感心房怦怦骤跳。这会儿,肩头搭了条柔软的手臂,心房又怦怦骤跳不已。也不顾她正在兴头上,他却实打实介绍说:

  这花闷头呢。

  闷头?

  这叫闷头花。

  闷头花?

  这花闻久了,真闷头呢。

  我不管它闷头不闷头,也不管它叫什么花,我只喜欢它的色彩,着迷它的美丽。米佳丽说着,仿佛其间没隔着沟,自己和花融成了一体,洋溢着喜悦,似站上了幸福的峰巅。见小袁蹲下了,她拍了拍手掌,撩了裙子波浪式的下摆,试着挨着他坐下来,并起了两腿,托着下巴胲。激动中,接着前面的话梦呓似地问:

  你个毛头小伙子,秋后却要当新郎了……

  他没吭声。

  她漂亮吗?

  胖脸蛋红中带紫,比那花颜色淡一点。他说。

  是吗?米佳丽放声笑问,快讲讲,讲讲你的罗曼史。

  罗曼史?

  快讲吧。

  摆脱了肩上的手臂,小袁放松了,说:

  从头一个说起吧。

  什么?米佳丽大惊,侧脸盯他。

  我说从头一个说起。小袁说。

  你多大了?

  二十了。

  那你……

  头一个,是前山杨家的,小袁低着头说,讲好了我上门,把我妹妹许给她哥,上我家的门——只是妹妹才十四,说过两年再……可杨家,非要两桩亲事一块办,谈了几次,谈不拢,扯断拉倒了。

  真似脱离了人间凡土,米佳丽如听仙境天书。她歪脸盯着小袁问:

  那阵你多大?

  十七。

  真是不可思议!米佳丽移开视线,十七那阵她正上中学,天真烂漫的像一只小鸟,在理想天空自在飞翔,虽然也有要好的男生,一个放了学总在校门口等她的男生,得了个老等的綽号,可那属于孩子间的纯情,和婚恋相差十万八十千里呢。可他……你听,他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家事:

  她家住在后山,姓柳,姊妹仨儿,她排行老大。

  老大懂事早。

  她比两个妹妹话多。

  这次,你不上门了?

  这两年,我们小仙山,比前些年阔多了,她巴不得早些嫁过来呢。

  怎么阔多了?

  前几年,名茶没研制出来,茶卖不出去,让人发愁。这两年愁的,是买主来了,你拿不够数毁约。

  这是好事么!

  也有愁死人的事呢!

  还有何愁?

  秋后办事,光过钱,得拿出一万呢。

  过钱?

  你不过钱,人家拿啥置陪嫁?不陪嫁,娘家脸面往哪儿搁?

  过钱加上婚礼开销,两万元够了吧?

  少说也要三万。

  那你……

  圈里两头猪,秋后肥了,粮食不用愁,就是钱难办,到时妹妹领回茶主给的工资,凑不够的,得厚着脸皮找乡亲们去借。

  秋后要上任的新郎官,虽然宽脸黒红,唇鼻间茸茸的,隐显出稚嫩。他只知婚姻的甜蜜,哪知婚后漫长的岁月,要过早地肩负起家庭的重担。歪脸斜视他溜溜的嫩肩,不知能肩得起重担吗?遗憾他默守山区,毫无外出闯荡的念头,欲讲外面世界的精采开导,他却话题一转,关切地问道:

  你渴不渴?

  渴也得忍呀!

  我……

  你要干什么?

  我去摘草莓。

  这儿有草莓?

  那不,指着欲站起。

  顺着地的所指,看到这边山脊上现出的红点儿,虽然不远,却很危险,连忙阻止他:

  可不能去冒险。

  不要紧的。

  别,别……

  真的不要紧,你等着。

  阻止不住。也没拽住。他的行动,显现山乡人的执拗。米佳丽情急中站起来,说:咱们该回去了。

  他站住了,满脸犹豫。

  真的,该回去了。

  紫色花在阳光里纷溅艳丽,让人留连忘返。可攀山脊险壁,去摘野生草莓,实在太危险了。不得已间,米佳丽选择了逃离。你不去看白皮松了?下次吧。小袁无奈,只好让她仰脸蹲下,背向岩石,慢慢地下。

  下了山坡,小袁找到了他的镰刀和茵陈回家。米佳丽吁了口气道谢,远远地望着他,背影渐行渐小,在小路上消失了,才回的驻地。

  接下来的拍摄,高导将分镜头作了些调整——原来他停拍半天干这呢——调整了的分镜头,给演员,尤其是主角米佳丽,以更多的创造空间。她领会着导演的意图,投入了紧张地拍摄。

  第二天上午,她按剧情,着雪白的休闲装,穿过一丛野蒿,张开双臂,扑向情人的怀抱。张开的双臂,却在中途指向天空,定格了。

  围观者中有人说:山上摔死了一个人。接着,老乡们一哄而散。米佳丽听了,先没去理会,专注拍她的剧,令她定格的,是一个老乡边和人跑去边说的话:听说是为折闷头花才……什么?她惊呆了。定格的一瞬,心中突涌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缩回手臂,剧不拍了,发了疯似撵那几个老乡。

  小米!

  高导喊她,没有喊住。

  她怎么了?

  摄制组的人,都面面相窥,不知所以。

  只见她,像一只翩飞的白蝴蝶,融入了奔跑的人伙,向老乡问了什么,随他们向山下闪去,直闪向出事的湖畔。

  湖畔草地上,仰躺着一个人。脸上蒙了一块白布帕。朝上的双脚,穿着两只新麻鞋。摊在草丛的一只手里,紧握着一束紫色花。

  一位头缠黑丝帕的半老农妇,盘腿坐在他的脚边,俯仰刻满皱纹的瘦脸,失声扯嗓嚎哭着倾诉:……我说我不咋得,你说你去采茵陈,我说喝了茵陈水,浑身还是火气大,你让我给你扎麻鞋,我连夜给你赶着扎了一双,儿呀,我咋也没想到,你脚穿了新麻鞋,却去攀悬崖,折的啥闷头花!儿呀,你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好端端的,去折啥闷头花呢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我的儿呀,我的儿,你睁开眼睛,给娘说清白呀,鸣鸣鸣,啊呜呜呜,你让你的娘,这日子咋往下过呀……

  跌跌跘跘中,听到这撕心裂肺地哭诉,米佳丽如巨雷轰顶。不,不!她狂喊着,扑近人伙,冲了进去,不顾拦阻,跪在地上,颤抖地伸出美了甲的手指,触及白布帕的角,却怎么也不敢揭开。布角随着她手指的颤抖,一点点被掀开了。哇得一声,嗓子哽住,身子瘫软,她晕倒在他身上。

  唏嘘的乡亲们,忽然拥向前,搀的搀身子,捏的捏人中,让她哭出声。小袁妈不哭了,抹了泪,喊着快,快!有人接腔说:快!快!袁家母让去山下叫柳医生呢。

  拍摄结束了。人员撤离了。米佳丽却没走。这天,她由高导陪着,出县医院住院部,驱车来到小仙山,向小袁告别。

  电视剧结尾,留下了永远的缺憾——邂逅一场戏,用道白代替了白描。即使如此,也无法弥补米佳丽心中深深的愧疚。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捶头自责:米佳丽呀,你那天上的什么山,赏的什么景呢?你上的什么岩石,看得什么紫色花呢?轮翻自我折磨,不能自拔。尽管袁家二老捎过话来,是袁缘自己攀崖折闷头花,不小心跌下崖的。可米佳丽总觉得,与己脱不了干系。摄制组捐赠了钱物,帮袁家料理了袁缘的后事,米佳丽仍感难消内疚。

  采茶女袁媛,说起来十七了,实足年龄才十五。摄制组的张胖子问她:

  你愿进城吗?

  咱没那福气。

  要是有人带你去呢?

  除非那人是米佳丽。

  重返小仙山前,米佳丽就打定了主意:带她进了城,她愿上学,就供她上学,想当演员,就带她拍剧。拜竭了袁缘的墓茔,她就带袁媛走。也只能如此,以减轻内疚。

  袁家呈凹字形的房舍,在阳光里清晰显现一座接电视信号的锅。高导说:小米,你看。米佳丽知道快到了,蓦然抬头,却看到房前院坝里,站出了一个人——一个高挑个儿的姑娘,身着蓝底碎白花布衫,漆黑的流海发梢下,鹅蛋脸扑红凝白。没料到袁媛的长相,活脱脱像个仙女。

  米佳丽紧赶了几步,突然一惊,身子一斜,又要晕倒。高导连忙上前,扶住她,欲扶搀着她走。高导抬头一看,也惊呆了。迎面顾盼的袁媛,伸出搁在背后的那只手,扬起了一束花。

  一束耀眼的紫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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