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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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女儿天生犯相。我们娘俩长的要多像有多像,活脱脱一个模子扣出来的。看年轻时候的照片,女儿兴许比还我俊一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姥姥怀我的时候也就是吃个萝卜大葱,我怀她的时候开始整天只吃苹果,后来则只吃樱桃和草莓。女儿出生那天差一点就是我的忌日。肚子疼的时候还在班上,厂里的大卡车坯布没卸完急忙拉上我走了。也许因为离厂子最近的是全市最大最好的医院,也许因为上天不愿意女儿生下来没娘,我摸了一把阎王爷的鼻子跑了回来,活到今天,倒是越活越结实了。女儿总算明白了这点事,每逢给她过生日,都要切一块最大的蛋糕放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鞠个躬,“谢谢妈妈”。早先可不是这样,小时候一个蛋糕她要吃一半,虽然总是买一个小蛋糕,却一定要连着吃三天。现在知道苗条了,有了好东西自己不敢吃净让着我,可是我也怕血脂高了,再大的蛋糕也只敢吃上几口。直到今天我还是恨死了他爸。那天晚上,也不知是从哪学的,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灌了我那么多迷魂药,任了他恣意妄为,没准儿差些日子我生的会是个儿子。

  我比女儿大二十八岁。我们那年头都是这样,不听政府话的不算。二十八年,她处处强我一头。我这一辈子没穿过裙子,她的裙子比裤子还多。春天穿的,夏天穿的,秋天穿的,甚至还有冬天穿的。我是生了孩子以后才第一次烫发,她是从我不给她梳头了就没梳过辫子,披个长发前面的刘海也要烫几个圈。我连幼儿园也没上过,她从三个月大进托儿所,二十几年都是老师手把这手地教。我拼死拼活混了个中专毕业,她轻而易举大学毕业。终于,我退休了,她上班了。我在工厂当了一辈子工人,她一上班就在学校当老师,并且,是在我上小学的那个学校当老师。我七老八十了,充其量是个校友,她一进校就是老师。我上学那会儿也没有什么重点不重点,现在却是叫市重点学校了,不在附近住的孩子进门要交一万元钱。

  退休了,闲得我五饥六瘦。中午做一顿饭,晚上做一顿饭。中午是专门为女儿做饭。她上班的学校离家太近了,吃过饭还可以睡一会儿。我早晨起得晚,中午并不吃饭。看着她美滋滋的吃饭,想到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漂亮,虽然没吃过这样好的饭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妈,您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女儿头也不抬,夹一筷子肉片塞进嘴里,又夹一筷子黄瓜塞进嘴里,“您晚上炒菜少放肉,我爸都那么胖了,别让他吃肉。”

  她把碗筷收拾起来去洗。

  “妈,您以后炒菜再少放点油,都涨那么多钱了,吃油多了对身体不好。报纸上说,咱们国家吃油最多,应该多吃煮的蒸的东西。您看,这碗也难洗,最好不用洁洁灵。”

  看着她大卷小卷的披肩秀发,我想到自己进厂的时候,辫子也不梳了,多少年都是齐耳的短发。

  我退休半年,也是女儿上班半年以后,她把替换下的笔记本给了我,为我注册了邮箱,开通了博客,“您每天写日志,您这辈子该有多少事要写啊。我要是您早就‘日子'’月子‘都出版了。”这大概是女儿送我的最好礼物了,真的忙不过来,每天不停地做饭写日志,做饭写日志。

  吃过晚饭,她爸上街遛弯去了,女儿收拾过了站到我背后,看我浏览网友的留言。

  “妈,您这些朋友真有意思,老的老少的少,还挺客气。您可不兴像对我似的,总批评人家。”

  “瞧你说的,要说看布样我是他们师傅,要说上网人家是我师傅。”

  女儿悄声乐了乐。

  “妈,您上班去吧,我帮您找了个活。瞧您每天坐这儿都要发福了。”

  我顺手合上电脑,转过身来。女儿忽霎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我们学校要办食堂了。那么多孩子,家远的根本回不去。每天中午学校门口都是一大堆家长围着。家长也来不了的,孩子就满街转着买东西吃,多不安全呀。还有的孩子只吃冰棍儿不吃饭,让人心疼死了。”女儿摇了摇我的肩膀,“您做饭孩子们一定喜欢吃。”女儿又摇了摇我的肩膀,“校长说了,还是咱们学校的老同学,那就来吧。”

  我记得这事,女儿上学的时候是在我们厂旁边的小学交了一千元钱报名费,为了中午能在厂里食堂吃上饭。那时候很忙,即使吃饭的时候也可能离不开,班里的同事替我去把她接回来,在食堂买份饭。女儿很乖,全车间的人差不多都给她捎过好吃的。

  虽然多少年没来过,我还是太熟悉这所学校了。先是我们跳房子跳皮筋的操场上真地盖起了楼房,接着是我们上过课的教室也拆掉盖起了楼房。每次路过这里我都禁不住多张望几眼,偶尔还见得到认识的老师,再后来,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是一帮孩子了。

  学校总共有六百多个学生,八十五个老师。学生比我上学那会儿少多了,老师却多了十几个,我上学的时候语文和算术都是班主任一个老师上课。食堂是最早的老师办公室改建的,当年高大的红砖瓦房似乎低矮了许多,墙砖暗红剥落,室内却是已经铺上了漂亮的乳白色瓷砖。还记得我在门口喊“报告”的样子,提心吊胆的。

  我并不给学生和老师做饭。食堂一共五个人,一个炒菜的,一个做饭的,两个打下手的,我管买菜加打下手。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我也有使不完的力气,先前说的是两点下班,实际上四点也走不了。这让我很快乐,仿佛又回到了工厂,看见谁在那儿坐着不动就会大声吆喝。早饭不要做,都是去街上买来,只有老师在学校吃早饭。午饭很麻烦,老师的饭菜盛到快餐盘里每人一份,学生的饭菜盛到桶里由各个班的值日生领回教室,然后还要盛一些送到各个楼层,准备没吃饱的同学加饭。每天不是菜多就是饭少,这要看孩子们喜欢吃什么。开始我还特别注意女儿来食堂打饭,后来完全顾不上了。女儿大概每天都在盯着我,回到家里紧忙着给我打下手。

  很快我就清楚了,我和另外两个打杂的姐妹每月的工资都是五百元钱,炒菜的师傅是一千元,做饭的师傅是八百元钱。寒暑假没有工资。这让我很瞧不起他们,他们比我岁数小得多,可不是退休了没事到这儿补差,这点钱又怎么能养家糊口?每天可以在学校吃两顿饭,我们和老师吃饭都是免费的,只是谁也不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天,吃过午饭,我把买来的芹菜搬出来,准备摘过了把叶子卤作咸菜给老师们吃早饭用。炒菜的师傅对我说,今天不要忙了,到点了您也该下班就下班。我们几个人还要和学校的领导开个会。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让人莫名其妙。

  “我不参加吗?”

  他突然笑了,“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我们几个人的一点私事。”

  接连几天这个样。晚上,我问女儿。她说市里下文件了,最低工资标准今年是八百元钱。也必须上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市里要对学校罚款。

  “其实,也应该给您涨工资。”女儿若有所思。

  这有什么神秘兮兮的呢,文件规定怎么办怎么办好了。

  周五下午没有多少事情,校长来了,给大家开会。

  学校决定,每人每月长三百元工资,按规定上有关保险。当然,除了我。但是我可以按规定时间下班,每天工作六小时。同时决定取消老师每天早晨的早餐。

  食堂的人没事一样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活。切菜的切菜,洗米的洗米,热热闹闹。只是我很不习惯大伙还在干活自己收拾收拾离开。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师们对此议论纷纷。

  吃过晚饭,女儿没有急三火四地站起来收拾碗筷,直瞪瞪地看着我。

  “您不去学校上班吧,我中午回家吃饭。学校的菜太咸了,我吃不惯。”

  “你也太娇贵了,免费的饭还挑剔那么多。”

  女儿抓着支筷子,在眼前的盘子里轻轻划着。

  “可是您说,我们吃的这算什么?是学生的钱还是工人的钱?”

  “当然是学校的钱。”这个问题我没仔细琢磨过,但是我知道,学校拿出了房子,投了资办食堂给老师创点福利也是应该的。在哪儿干活,给谁干活都是这样。

  “他们挣许多钱,每次来了客人他们都去饭店吃饭。”

  女儿太没见过世面了。现在又有哪儿不吃呢?学校吃,医院吃,工厂吃,机关吃,都是和有钱的老板比着吃。上学难,看病难,就业难,有谁管吃的是孩子还是下岗工人呢?可是他们都是好人,是些忙忙碌碌干活的人。前年家里装修的时候,我给那些干活的孩子炖了一盆肉,他们高兴得一口一个“大姨”。这每天给吃的免费午餐,有谁不惦记?只有那些贪官才是坏人,他们是连人也要吃的。

  “反正我要回家吃饭。”说着,女儿眼睛里滴溜溜含了泪水,仿佛这些日子受了多少委屈。

  收拾过了,女儿回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自己的电脑。这些日子上网少了,手不利索,脑子也有些迟钝。坐了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也不知女儿在写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写,正在兴致勃勃地和朋友聊天。这个没心没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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