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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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出来的那个刀客只有一条腿,他没有和别的刀客一起去河边溜达,他独自坐在河边的一面石崖下眯着眼睛晒太阳。

谁家多请了一个刀客,谁家干的?双方互相质问,互相都不承认是自家所为。刀客们还在河边言笑晏晏,杨白两家眼看要动手了。争吵声惊动了在河边的刀客,他们纷纷跑回来。那个独腿人,依旧眯着眼睛,石崖的颜色稍有些发红,惨白的阳光泼洒上去,石崖像是一面迎风猎猎的褪色的红旗,他万般慵懒地说:“事主家把老夫也当成参战刀客了。”

明白了事由,刀客们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又互相簇拥着去了河边。只有一个面目极其俊秀,个头不算低,身形却明显纤细,走起路来显得袅娜的刀客,伸手摘下戴在头上的棕色毡帽,向那个独腿人躬身说:“师傅,要不要吃喝一点,小徒在这伺候着呢。”

“为师又不打仗,吃喝都是浪费。你去玩吧。”独腿人挥挥手,那个刀客说了声是,躬身后退,一手将毡帽扣在头上。

“女的?”

“女的!”

上下独流地的人这才发现,那是一个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

一种惊诧停息后,上下独流地的人同时猛然醒悟过来:女刀客要站在谁家一边?男人和女人打仗,女人哪能打得赢男人?不公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分列在两个阵营的人群同时骚动起来,很快把身体语言转化为吵嚷声,重新在河边聚拢的刀客,互相间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又都奔了回来。这一次,刀客们的脸上都有了怒色。

杨灭白率先站出来,还没有开口,白灭杨也从自家的阵营中大无畏地跨出两步,身体和神情,都昂昂的。一个身着蒙古人衣饰,身佩蒙古武士刀的汉子,一手按住腰间的刀柄,向双方丢去凌厉一眼,大叫道:“难道你们要自己打,不用我们了?”

独腿人哀哀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却又有些悲凉地说:“与你们无关,他们担心小徒让他们一方吃亏。”

“呵呵呵……”

“嘿嘿嘿……”

“哈哈哈……”

刀客们各自发出一阵属于自己的笑声,放心地又去河边了。

日上中天时,独腿人睁开眼睛,睡醒一般,打一个让自己惬意得有些受不了的呵欠,毫无必要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身子原地一旋,那条好腿一个抖动,像是有弹性的皮筋,整个人就端端正正站在地上了,看起来比两条腿齐全的人还气宇轩昂。正在河边闲游闲逛说说笑笑的刀客们,听见咳嗽声后,如同士兵听到了军令,齐齐回到现场,分列两边。上下独流地的人不觉肃穆起来,各自向后退,一直退到无法再退的塄坎边。

那个女刀客在上独流地杨家刀客一边。这让杨家人既兴奋又担忧。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是刀客!

独腿人手中没有任何武器,他少了的是左腿,他左手提着一根胳膊粗细的白桦木棍,独腿人并没有用桦木棒当拐杖,他是用那条好腿走到两队刀客中间的。他在用独腿走路时,如果离得远,没有人发现他少一条腿,从走路姿势上,看不出他是少一条腿的人在走路。

那个独腿人稳稳当当站在场地中央,将那根桦木棒夹在左边腋窝,撑在地上,长短刚好合适。看来,这根桦木棒专门是为自己站着不动时预备的支撑柱,在外人看来,这本来就是他的一条腿,只是不够粗,要是以长之有余补粗之不足,该多好。他双拳抱起,身子如陀螺般转一圈,算是对在场所有人的礼节都到了。他朗声说:“在下塞北狼,身残志废,退隐山林已十有余年,本打算江湖之事绝不过问的,无奈无影子渺不知所终,兰州田青萍田大掌柜又盛情邀请,江湖同仁也一再礼请,而江湖又实在需要秩序,如果江湖乱了,那么,士农工商,还有诸位江湖中人,都绝无置身事外之理。如今,上下独流地杨白两家起了纷争,需要我等武林人士出面做一了断。在下本为世外之人,不应当理会俗世之事,可是,毕竟还在与俗世之人同戴日月,共沐天地风雨,袖手旁观,于理不通。以此,敬遵各方贤达所请,今天特为诸位做个公道,若有持异议者,无论在场何方何人,均可先期提出,在下退出就是了。”

塞北狼环顾一周,听到的都是不约而同的赞同声。塞北狼好似喝了一口猛酒,神态身姿立即威武了许多,断了的那条腿非但没有损伤他的威武,倒平添了许多威武。他侃侃说:“承蒙诸位厚爱,复蒙诸位信赖,那么,以江湖规矩,自当令行禁止,在下所言,一切即如军令,有胆敢冒犯者,军令如天,绝无宽贷之理。”

“得令!”十名刀客各自抱拳向天,上下独流地的人不懂得这些规矩,心里是认可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把自己的那颗头使劲地点一点。

塞北狼从怀中摸出一张麻纸,一手攥起,四向招摇一圈,沉声说:“我现在宣布规矩,诸位听好了。一、双方单挑,一对一,对手可自由挑选,无论胜败,每人只许出战一场,五局过了,胜局多者为获胜方;二、刀客决战,各为其主,自古武无第二,每局必须决出胜负;三、上天有好生之德,总的原则为点到即止,一方若自认不敌,另一方即当罢手;四、刀客决战,毕竟是搏命事业,死伤自认,不得告官,亦无赔偿之说。以上规矩,诸位若无异议,请签生死状。”

塞北狼将手中的麻纸摊开在手心,一手摸出一只印泥盒子来。十名刀客呼啸而上,各自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争抢着蘸上印泥,在塞北狼的指点下,在麻纸上一一按上指印。

场边有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塞北狼伸出食指,向树上指一指。大家随着他的手指望去,见树杈上挂着一只羊皮袋。塞北狼说:

“这是双方雇主共同筹集的礼金,并有田青萍大掌柜特意赠给诸位刀客的赏金,折算成纹银,总计三千两。以向来规矩,获胜一方得酬金六成,落败一方得三成,公证人得一成。在下愿将名下一成酬金赠予落败一方的雇主,资助他们度过眼下困境,虽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吧。”

女刀客闻言,往前赶一步,昂然说:“尊师大仁大义,徒儿自当效颦于后,徒儿无论胜败生死,愿将名下所获酬金,全部赠予落败一方的雇主。”

所有的刀客都纷纷站出来,表示要将自己的酬金一并赠予落败一方雇主。上下独流地所有人,虽还不知自己一方的胜败,一个个早已感激涕零,一些妇女已经收煞不住,号哭声訇然而起,声震远近,那些不晓事的孩童看见自己的亲人哭天抹泪,不问缘由,也跟着哭起来。塞北狼伸出双手,向全场压一压,脸色凄楚了,声调也凄楚了,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古风犹存,古风犹存啊!江湖水深,人情更深,正所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啊!刀剑无情,江湖有情,天大地大,情理至大!现在,由在下宣布双方参战刀客名单。”
杨家的五名刀客分别是:沙漠红、祁连鹰、野骆驼、千手罗汉、扫帚星,以沙漠红居首。

白家的五名刀客分别是:巴音王、绣花居士、西北狼、西域浪人、驼道野鬼,以巴音王居首。

塞北狼念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前出本方队伍,向四周行环抱礼,然后,向对方刀客朗声说一句:“多有得罪,请多包涵!”

上下独流地的人这才认清了,原来那个漂亮女娃就是声名震天的女侠沙漠红。杨家人一时情不自禁,自顾自挥臂欢呼起来,而白家人明显有些气沮。他们并不知道沙漠红武功到底如何,尤其在这些当世高手中占得几斤几两,因为她是女孩,因为她是为母报仇立志习武的,因此,在情理上,在气势上,自当先敬她三分。所有刀客的名字,上下独流地的人早有耳闻,在他们那里,有些刀客的名头响亮一些,有些暗弱一些,但,无一例外,都是成名刀客。

所有的礼仪活动进行完毕,塞北狼将手中的桦木棒就势举起,大声说:“独流地刀客决战——开始!”

双方刀客各自去草地中牵回自己的战马,个个跃身上马,来到各自原来的位置,列队整齐了。杨家刀客队伍中沙漠红纵马跃出队列,回头向队友抱拳说:“承蒙诸位兄长相让,就让小女子沙漠红当先献丑吧!”

沙漠红骑乘的是一匹白马,纯白雪白的那种,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却在马的左耳朵根上有一撮红毛,在白色映衬下,那撮红毛如晴天中的一道闪电。马的名字叫霹雳红。霹雳红个头较小,产于河西走廊的山丹军马场。因为是军马,专供朝廷选购,民间不得私自贩运,一经败露,买卖双方均是死罪。可是,规矩是规矩,规矩向来是给走明道的人设定的,对于走暗道的人,自有暗道规矩。一条贩运军马的暗道,便从独流地与大绿洲之间的戈壁滩上通过,独流地很多人都是从小见识过的。许多刀客的坐骑就是通过这种渠道获得的。

沙漠红则不然,一个成名刀客做事如果还这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那就没有必要吃这碗饭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骑着一匹老马,独自进了军马场。看管马场的兵勇发现一个姑娘家的在军事禁区里面转悠,都觉得新鲜,他们站在一边看热闹,都忘了自身的职责。沙漠红选中了霹雳红,拍拍那匹老马的耳朵,轻声说:老哥,这地方风光不错,委屈你在这儿养老了。她骑上霹雳红依旧到处闲游闲逛,像是皇家公主芳驾光临,代表皇上视察军马场。在即将走出军马场警戒线时,看管军马的兵勇这才觉得不对劲,吆喝着围拢上来,让她下马答话。这些粗野兵勇,此时像是学堂里的蒙童,说话个个抑扬顿挫,软语绵绵,一点都没有执行军务的气概。沙漠红的兵器就是那把让天下无义之人肝胆俱裂的问天钩,平素挂在马鞍右手一边。她没有取兵器,伸手随便一划拉,娇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一帮子大老爷们挡住人家一个小女子的去路,光天化日之下莫非要图谋不轨吗?可知,你们是朝廷军队,是我大清国民众的子弟兵,欺负一个良家女子,那是要军法从事的哦!”

兵勇们嘻嘻哈哈笑着,觉得这个女子,人长得如此漂亮,原来却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呆痴女子。一个兵勇凑上前来,嬉笑着说:“好妹子,让哥看看,别的女子的脚是窄窄的金莲,你的脚好像又宽又大的,和哥比一比脚行不?”

那个兵勇说着,伸手捏住了沙漠红的一只脚尖。沙漠红也不理会,任他揉捏着。那个兵勇看见这真是一个呆痴女子,又将那只手去揉捏脚腕,沙漠红脚腕那里暗暗一抖,那个兵勇大叫一声,仰面倒在草地上,一手揉着自己那只刚才得了好处的手腕,号叫不休。沙漠红低头说:“我的好哥哥哎,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把人家的脚都弄痛了,人家一个小女子都没说什么,你倒在这里莺莺燕燕的,好羞好羞的哦!”

看管军马场的兵勇以伤残老兵居多,大多都是经过战阵的,从中看出了门道,都不约而同后退几步,一时倒没了主意。此时,听见一阵马蹄声响,一个兵头模样的人飞马赶来,大叫道:“你们这些死不了的老贼,不好好干活,聚在这儿嚷嚷什么,难道在密谋造反么!”

一个老兵上前,给那个兵头悄悄说了几句什么,兵头本来是要纵身下马的,屁股都离开马鞍了,又骑上去,与沙漠红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他说:“敢问这位女子,岂不知这是朝廷军马重地,如何在这里玩耍,还不快去!”

沙漠红浅浅一笑,说:“这位兵哥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兵哥,小女子告辞!”

在沙漠红拨转马头要走时,兵头脑筋转过弯了,大声说:“慢着!把马留下!”

沙漠红又是浅浅一笑,娇声说:“哟,刚才还说你是好兵哥来着,转眼又不好了。你看看,没有马,这寒天荒地的,你让小女子咋办嘛!”

“把这匹马留下,骑上你的那匹马走。”兵头说。

“哟,你看不出那是一匹老马呀,亏你还是养马的人呢,好没有眼色,这一辈子恐怕做不了伯乐了。”

沙漠红的歪理,和一脸的娇憨模样,倒把兵勇们难住了,好像真的是他们不讲理,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似的,包括那个兵头一时也找不出拆解的话来。一个年纪很大的兵勇,脑子率先反应过来了,他笑道:“这个女娃好没道理,你的老马老了,那也是你的马,这匹小马可是我们的。”

“原以为这位老哥年纪大些,懂得的道理一定会多些,原来也是一个好没道理的人。你们的小马是我用我的老马换的,一马换一马,我又没白要你的马。再说了,老马我还多喂了多少年草料呢。”沙漠红一本正经一脸委屈地说。

兵勇们一时语塞,又是那个老兵反应迅捷,他说:“可是,我们没人愿意跟你换马呀。”

“那么,我的老马怎么会到你们的马群中吃草,你们的马怎么会到我的手中?”沙漠红说。

兵勇们又语塞了。那个兵头挥挥手说:“去吧,去吧,算是一桩买卖成交了。”

“真是一个好兵哥,谢了啊!”沙漠红骑马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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