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纸盒子里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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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的家,净且静,安稳地卧在村头的山脚下,等候着儿时飞倦了的我,停歇片刻。那是个春节前的一日,时近中午。

  “来了,来了。”灶前烧火的爷爷赶紧对忙碌的奶奶说,有所等待的样子。奶奶不语,只抿嘴笑。我先不顾这些,踩得地上的山草沙沙地响,扑进了里屋,开始我的惯常搜寻工作。那一刻,磨得亮而滑的炕席,正承接着瀑布般流淌进来的阳光。耀眼中,一只大盒子,戴着顶盖,通体簇新,静候在那里。细看去,绿的叶,红的花,只只鹊儿登临枝头,做舞状,歌状,在粉红盈盈的底色中,浪漫着一个童话世界。旁边打呼噜的猫咪,是她的守护神呢。这是奶奶的又一杰作了,又是送人的吧。

  “这次是送给你的,过年礼物。你的衣服啦,手绢啦,压岁钱啦,都放在里面,多美!”真的吗?真的不敢想象,在那样一个贫乏的年代里,童年能拥有这样宝贵的盒子,现在的孩子会感到奇怪莫名的。那盒子,其实也叫做纸箱子,还叫做纸笸箩,是那时农村老太太们裱糊手艺的最好展示。一个火柴匣,一块糖纸,一个盛过药品的瓶子,都是孩子们心中难得的珍品。儿时,拥有了这样的大盒子,不是很奢侈的吗?

  我用手摸摸,她便散发给我一缕清新浆糊味。幸福要慢慢享受啊,不急于掀开的。我环开双臂搂过去,侧脸贴上去,尽情地嗅闻着她通身的芬芳,陶醉在一个小毛丫头的幸福里,陶醉在爷爷奶奶嗔爱娇宠的目光中。那时,阳光普照,岁月静好,我是这一刻的公主。因了这只盒子,我将拥有一个怎样喧哗骄人的春节啊。

  爷爷奶奶却浅笑微微,似乎还隐着个秘密要给我惊喜。我是何等聪明啊,猛抬头,毫不犹豫,双手擎着打开盒盖。哎呀,散落盒底的是罗锅花生(三颗米一枚的花生)、红布条条、玉米秸秆……什么嘛,这是……我抓住最上面的一根木棍,一提,哗啦啦,扑棱棱,提起了一树的小公鸡:天哪!木杆的一头,粗线垂下去的,是一架横横竖竖秸秆交叉出的树冠,上面不同姿态地栖息着一只只头顶红冠的神奇小公鸡,随着架子的随意转动,它们正左冲右突,戏耍,捉虫子呢。难道是春天来了吗?农家常见的土气花生,原来可以精妙成这样栩栩如生的工艺品。我明白,那一截截秸秆木棍,是爷爷精挑细做的;那顶着红冠子随着针线疏密有致散布在枝杈间的小公鸡,是奶奶的匠心巧手;那一抖中传来的哗啦啦,似鸟鸣,像鸟唱,是大自然的馈赠。我不住地笑啊,和着小公鸡的声声啼鸣。

  多诗意的礼物啊,我的那个春节,注定是要在鸟语花香中度过。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当院站立,一手托盒子,一手举着我的那群士兵,在阳光中眯着眼,且惊且喜的模样。

  那一树公鸡,我央求爸爸,牢牢地挂在大镜子的最上端,我要把它们每日梳理得漂亮精神。春节里,来往的大人孩子,果然,都惊喜着我的骄傲,羡慕着我的幸福。那纸盒子呢,被高贵地放在桌上,收藏着我那小小年纪里所拥有的一切:衣物、玩具,天真、梦幻。可是,那盒子,那童年时,奶奶为我裱糊的粉红纸笸箩,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私密空间,与我结缘太浅。

  与我结缘太浅的这只盒子,不几天,就被爸妈的法眼相中。在他们百般哄骗,不断允诺中,我终于答应,借他们一用。爸爸要到远在淄博的姑家一趟,而这是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器物了。我亲眼看见她里面装满了饱满的花生,圆亮的苹果,甜软的熟地瓜干。那晚,我兴奋地入睡,准备明天和爸爸出发,坐客车,坐传说中的火车。可是幸福的我,还在梦中时,就听见街门打开。翻身隔着窗玻璃,微明中,看到了我美丽的粉红色纸盒子,被捆绑得结结实实,驮在爸爸背上,向我做着最后的告别。我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她就晃出了门外。那一刻,我竟突然懂得了人世的辛酸无奈和悲苦,我痛恨着也理解着父母不得已的苦衷。只有那长长的泪啊,无声地淌着,淌着,诉说着我的不幸。痛苦翻滚在我稚嫩的心里,我不发一声,没有哭闹。我把它刻在记忆的深处了。现如今,衣橱抽屉里,哪怕角角落落,有多少的箱啊包的,出多少趟远门也用不了。可是,十个,二十个,也再换不回我粉红的衣箱了。

  一两日,爸爸返回,带回的是一个更大的惊喜:一个更少见的坚实的硬壳纸箱子,捎回了我们村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排排场场耸立在桌子上,占据了我那消失了的纸盒子的位置,娱乐在山村从未有过的电视文化中。我耿耿不能释怀的,依然是我美丽粉红的纸盒子。盛过电视的包装纸箱,因它为我们装载来了电视的喜悦,在当时是稀罕,又成了我的第二任私密空间,所以我渐渐也喜欢上了它。

  全村的这第一台电视机,在那个物质、精神都贫乏的年月里,为全村人送来了喜悦。每到天黑,屋里屋外便挤满了乡邻们。寒冷的冬日里,他们能从电视里看到明媚的春,炎炎的夏,沉实的秋,心里便有了着落。我穿梭其中,忙坏了,谁坐哪儿,谁不该来,全要我说了算。没少受父母呵责,但,这是我家的电视机啊。也忙坏了我的那串公鸡们,又要对镜梳妆,又要欣赏电视。那时刚兴“春晚”,白天黑夜,家里门窗都要被拥破了。平台上站满了人,墙头上也骑了人呢。不知道冷,只阵阵爆笑,就暖遍荒寂了无数岁月的小小山村。一个徘徊在后窗外的死对头小伙伴,被我恩赐拉回了家,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电视,自此我们成了生死之交。那时的人是富有的,那时的景是灿烂的,那时的情是激昂的。而如今,一人或几人搂着台大彩电,倒是有些空寂和困乏了。

  记忆中的春节,得过不少压岁钱,穿过不少新衣,吃过不少梦想的美味,但比起这两个盒子给我带来的温馨美好,都要逊色许多。因为,盒里有春意,盒外更有笑声,那笑声到现在,依然清纯,甜美,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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