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你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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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前桌的同学叫喻金凤,是个沉默寡言、衣衫不整的女生。大概家境贫寒,她永远是一副袖长裤短的模样。这或许正是她沉默寡言的原因——因为感到自卑。当然,这仅仅是十年后我的臆测。

  十年前,我们坐在县城那所重点高中的课堂里,一起度过了整整三年的光阴。高中毕业后,我上了外省的大学,她考上了家乡的一所医专,从此就分道扬镳。我再一次见到她,已是她医专毕业之后,分到我们那个县城医院当医生,和我父亲成了同事。她早早地结了婚,早早地有了孩子。我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碰到她的,她大概刚吃过晚饭,抱着孩子在医院大院里溜。她穿着T恤,白色的西装短裤,白色的高跟凉鞋,整个人整洁、利索、精神。她白了,也胖了,脸上是当了母亲的女人特有的那种平静的快乐。少女的阴郁、焦灼与自卑消失了,代之以一种知道今天也知道明天的踏实的平静和笃定的快乐。听说她丈夫是个眉目清秀的复员军人。我邀请她们母子俩到我家去坐坐,还顺手拿了两个长毛绒玩具送给小家伙,好像一只是小狗,一只是小熊。

  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面。

  这期间,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进行着自己的生之挣扎。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好了:较高的学历、较好的工作、幸福的家庭,我看着自己的生活,它像一块逐渐成型的杏黄色的蜂蜜蛋糕,很平凡、很家常,但爽口而甜蜜。所有的伤痛和挣扎都成了日益模糊不清的往事。

  这时候,我听到了关于喻金凤的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杀死了她的丈夫!目前正在监狱等候判决。

  我知道从报纸上看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千奇百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常常会引得我们嗟叹、惊奇,可也就是嗟叹、惊奇而已。与世界的广大相比,我们的目力和其他感知能力都非常有限。所以,面对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因为我们与事件的主人公是素不相识的,我们抱着一种猎奇的心理,像在观看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可是喻金凤,她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是我前桌的同学。我知道她冬天脸上手上爱长冻疮,我知道她回答老师提问时总是低着头,我知道她用胳膊肘支着脑袋的时候通常是在走神;我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她的笑容很羞涩,她的理科比文科好……从15岁到18岁,我们每天一起长大。就像亲眼看到一块巨石在瞬间风化成粉尘,喻金凤的事件给我带来的震惊不下于此。

  事情的前因后果是这样:喻金凤的丈夫和家里请来照看孩子的小保姆有了私情,被喻金凤发觉后,做丈夫的索性提出了离婚,而喻金凤不应允,据说她主要是想为幼小的孩子保留一个完整的家。有半年时间,这个家按一种奇怪的格局存在下来,丈夫和小保姆同居一室,女主人成了这一家子的保姆。隐忍和苟安必定是短暂的,在隐忍和苟安中,仇恨已蓄积得越来越深。——一次,喻金凤和她丈夫发生争执、扭打,她用一个花瓶朝他砸去,失手把他砸昏了,丈夫额头淌血地倒在地上。她看着他,想,等他醒来了,还不把她给打死?她走到厨房,找来锤子,一锤子把他敲死了。

  幸福的碎裂过程,也就是心的破裂过程。我想像着喻金凤在那半年里经受的煎熬,感受的痛楚,不禁为之颤栗。她曾经怎样地孤独过,仿徨过,挣扎过,绝望过,她只是一个人悄悄地挣扎,悄悄地绝望,当这个绝望最终无法忍受的时候,它就演化成了死亡。她从来没有向别人求助过,比如,向我。

  她曾经是我前桌的同学,我们有三年天天呆在一个屋子里。可是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没有!我是无数陌生人中的一个,从她的生活中无关痛痒地擦身而过,留她一个人去面对生命中无法释怀的痛楚。这个痛楚最后杀死了她。

  许多年前,我还是清浅无知的少女,念大一。有一次,和同室的一个女孩一起去食堂打饭,周围有来来往往的人。女孩突然说:“其实,每个人都是多么孤独啊,可是大家都不说。”“是啊是啊,”我热烈地响应着,“所以,如果我们觉得孤独了,我们就一定告诉对方。为什么要独自去忍受孤独的煎熬呢?说出来了,也许就不孤独了。”

  是在那样天真的年岁里才会有那样天真的想法吧?这话说过以后,我们依然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各自面对当下的考试和不远的将来。真的,自己的日子有谁能代自己过呢?在人海中沉浮,谁没有体味过铭心刻骨的孤独的况味?孤独,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命运啊。

  可是,说出来肯定是比不说出来好啊。至少,你会知道,你的处境不是唯一的。

  我得到关于喻金凤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她被判了无期徒刑押赴新疆劳改农场。在到达农场的第一天她从四楼跳下,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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