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笃信中医的人看来,现代化八成是个伪命题,他们很可能无法接受西方来的那套医学和卫生理念,如果所谓“现代化”意味着接受西方式的政治文明、技术、文化和思维方式的话,那么在医学方面,中医是一定不能屈服于这一潮流的。辜鸿铭就说,西方文明归根结底是机械文明,也许在某些方面优于东方,但其崇拜金钱、崇拜物质的弱点早晚要暴露,相比西医,中医用自己的一套术语来治病救人,看起来恬淡许多。
1860年帝国主义的大炮打开了天津这一口岸,开始往清帝国输入西方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西医,及其相关联的一整套卫生习惯和理念。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八国都在天津老城外建立了自己的租界,源源不断涌入中国的西方人,一方面对拳民代表的中国式迷信、蒙昧、野蛮心有余悸,另一方面却又在殖民地致力于帮助中国人进入现代;中国人的反应也分为两种,一部分人抵制西医,而大量的新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晚清改革派官员等等中国本土精英,则往往向西方的现代卫生制度表达了好感。洋枪洋炮开路输入“优秀文明”,在这过程中遍布着一系列有关中西医孰优孰劣的争论,但最终总是武力优势的一方占据上风;与之相伴的,在天津这一典型的被殖民城市里,是新建的卫生系统和送粪工、送水工的并存,是公共卫生制度的渐进覆盖与传统私人卫生服务的并存,体现了各式西方(包括日本)建筑、西方生活习惯不断地在卫生和不卫生之间保持边界的努力。卫生的分级,也分出了人的三六九等。
《卫生的现代性》一书描绘了一幅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图景:在医学和卫生方面,中国是怎样一步步进入国际意义上的现代性轨道的,在这之间,小至中西医的地位,大至中国的政治、社会、意识形态方面发生了什么样的深刻变化。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50年代这一百年间,大规模的瘟疫一次次袭击天津,这让中国的精英们不得不抛开被殖民的屈辱感,转而认真对待西方强加过来的那些礼物:城市地下管道、身体手术、卫生防疫、细菌技术,这些中医理论中完全没有的货色,可能是改造国家、社会、个人的必由之路(想想鲁迅的某名言),而这改造便意味着敞开胸怀,拥抱现代性。
如果说“现代化”可能是伪问题,那么“现代性”却是切实的存在:中医可以不被辜鸿铭所谓的机械文明同化,但现代性犹如漫天飞蝗,从各个途径入侵、渗透入“东亚病夫”的肌体。中国精英们的对策是,将1860年和1900年代表的屈辱话语抛在一边,先致力于控制瘟疫、净化城市环境、改进生活质量这些具体的事务。通过这类行动,他们也逐渐融入了国民素质改造的重大命题。
作者罗芙芸在纷繁的历史细节中铺设了一根主线,那就是:在遭受屈辱的殖民的同时,作为精英分子的中国人接受并利用了西方送来的新思想,思索和改造本国落后的城市面貌和人民素质,同时塑造自己作为“现代人”的身份。“现代性”是在这个互动的过程被导入中国的。罗芙芸特别研究了上世纪30年代尤其是卢沟桥事变以后,天津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发生的变化。日据时期的天津,虽然暴力凌辱随时在街头可见,但日本占领者实施的种种卫生措施,也得到了中国医生的妥协、接受。
这部精彩的微观史学著作,就这样向我们展示了围绕核心的“卫生”概念,现代性的输入过程及其后果。“卫生”二字原出自《庄子·庚桑楚》,却为日本学者长于专斋所首先使用,其意义便从道家的个人养生转移到了关于集体健康的公共控制上来——日本充当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桥梁。微观史学穿透列强侵华史造就的屈辱话语,把历史的真实勾勒于中国人与外国人的具体接触中,呈现出极为细致复杂的面貌。历史研究之精彩处,往往就在于此。
(责任编辑:zx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