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心魔
王广宇说自己彻底从高考状元的心理光环中走出来,用了15年。1991年,他以黑龙江绥化地区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但状元的光环反而让他陷入了心魔。
在当年的同学眼里,大学时的王广宇孤僻寡言。每天早出晚归,只在教室和寝室的两点一线间穿梭。那时王广宇把学习本身当作“精神寄托”,“实际是扭曲的心理”。
2003年李佳进入北大经济学院,在这个状元扎堆的学院,一个“状元”女生不管冬天夏天,总是一件大棉袄一条长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想跟外界接触。
刘进当年进入科大后,也曾遭遇类似的心理困境。他所在的少年班八十多人,大都是奥赛优胜者,“状元”刘进“突然发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是第一了”,陷入恐惧。
而王广宇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则是源于一堂课。当时,他被老师叫上去答题,答完后,下面同学都说他答错了。老师很诧异,明明做对了,你们怎么说他做错了?同学全都不语。这个细节暴露出他的人际关系有多“紧张”。
大学最后一年,他拿自己做了一个“实验”:试着减少学习时间,和同学更多交往。他每天跟同学一起踢球,在寝室和澡堂里与同学吹牛;结果发现,成绩平均只下降了五分,却找回了久违的存在感。
更深的领悟则发生在工作后。有次在西藏大学给学生上课时,他重提当年给他启示的那堂课,他跟学生感慨,学校里,至少还有老师为你主持公道;进入社会后,社会评价没有标准答案。
在王广宇看来,当年“高考状元”留给他的另一个心理阴影是什么事都“太追求完美,放不下”。一个表现是,每次开车违规,他都会第一时间去缴纳罚款,否则心里就过不去。
1996年湖南省高考状元凌云毕业后一直在几个媒体间辗转。不久前他再次离职。当记者与他联系时,情绪低落的他婉拒了采访。他不愿再提起当年有关高考状元的往事。他说这个十多年前的称号已无意义,“状元是别人的看法,跟我没关系”。
当记者问及此前为何会接受采访时,他解释道,对方想找高考状元中的失败者,而自己符合对方的报道定位。那则报道最后选取的角度是“高考状元3年换了5个工作”。
虽然不愿提及高考状元这个称号,但凌云心里仍然接受了社会对高考状元的价值评价体系,相对社会过高的期望值而言,他默认自己是高考状元里的“失败者”。
而莫思多、刘进、王广宇,他们都是竭力要摆脱高考状元套子的人。但不论他们自己如何低调,周边的许多人却都被这个套子所左右。
王广宇见到老乡,相互介绍时,只要他主动提起当年的“状元身份”,对方就会立刻想起来,并肃然起敬;如果想不起来会对自己的健忘向他连连道歉。
直到现在,高考状元的身份似乎还是刘进最醒目的标签。已经结婚生子的朋友,带孩子见到他,也会让孩子叫他一声“状元叔叔”。
就连莫思多,每次回国,亲朋好友见面,也依然会拿她12年前的高考状元身份打趣。
“这一切没什么意义”
毕业后,身边的同学不少都选择了出国。成绩第一的莫思多放弃了保研,进入了一家的会计师事务所。
虽然工作在北京,有着令人羡慕的薪水,但莫思多却渐渐感到疲惫和厌倦。工作很累,经常加班,对身体健康透支很大。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只是成为了一名“会计”,这和她大学选择学习经济学的兴趣相去甚远。
让她更感慨的是,身边很多人虽然顶着高学历高工资社会艳羡的光环,不过,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屈从和顺应现实,就像高考一样,在工作中完全丧失了追求自我兴趣的动力,成为一名只是“不停比较薪水”的技术工人。
工作3年后,当她申请去北爱尔兰读教育学专业时,对方问,从未学过教育的她为何会选择教育专业,莫思多回答,自己虽然是中国的高考状元,上的是中国的大学,但所接受的教育却并不能塑造一个很好的人格,她感到迷惑的是,为什么被这个教育体制证明是秀的人,却丧失了选择自己生活的能力和勇气?她想找到问题出在哪儿。
2005年,莫思多离开中国留学北爱尔兰。
没想到,她最先从外国男友麦克身上看到了教育的力量和本质。打动莫思多的恋人麦克,只有瑞士高中学历。麦克并不急着上大学,工作了三四个月挣了一点钱,然后到欧洲旅行,丰富自己的人生体验。途中,麦克与莫思多相逢。
干净俊朗、思想成熟的麦克打动了莫思多。麦克在思想人格的成熟度上远远超越了中国的高中毕业生。麦克看见莫思多刚高中毕业的侄儿竟然还坐在母亲的膝盖上玩妈妈的头发,大为惊讶。
从麦克那儿,她了解到瑞士的教育体制。高中毕业考核会根据全部学年的综合成绩进行计算,最后还有一个综合考试。如果成绩合格就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书。有了毕业证书,不需要考试,国内任何一所大学,任何一个专业都可以申请就读。
但大学会有更严格的考核。每一年都会淘汰。第一年淘汰率基本在50%左右,接下来每年还要淘汰20%~30%。如果被淘汰,可以换到其他专业;也有些人读了一半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专业,可换专业。
麦克的弟弟初中毕业后选择了当学徒工,学的是花匠。每周除了上课,会有两天在工作。相比于刚进职场的大学或高中毕业生,有着更丰富工作经验的学徒工,在社会上也不会受歧视。在很多行业,技术工人甚至比大学生更重要,同样有机会做到管理层。
而学徒工参加工作后,职业教育也不是终点。如果愿意,只要通过考试,也可以重新进入大学就读。在瑞士,教育是终生的。
在莫思多看来,现行的教育制度,是把大学设定为改变社会层级的一道门;为此而生的高考,执行的是社会分层的功能,而不是塑造一个人,只是在一味以竞争标准去评价一个人的价值,“黑猫白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我们只是追求比别人逮得多逮得快,却忘记了为什么要逮耗子。”
在莫思多看来,对高考状元这一小概率事件的宣传和奖励,和宣传中彩票无异,给社会和他人的所谓激励,不过是一种幻觉,“那些在街上被城管赶来赶去的孩子才是需要激励的人,即使他知道隔壁住了一个高考状元,他有社会资源和可能性变成高考状元吗?”
“真的要改变人们的命运并不是给他们一种幻象,宣传这个社会上个别的人一夜之间改变了命运,而是改变一个社会的文化、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莫思多曾半带戏谑地告诉麦克自己的教育经历。她跟麦克说,中国有高考这种东西,大家都要考一份考卷,要上一所大学就靠分数排名来录取,差0.5分就不行,“说到这,他就觉得已经像笑话一样了,很荒谬。”
莫思多接着说,自己曾经是分数的那个,麦克瞪大了眼睛,也半带戏谑地回应:“你可真了不起!”两人一起哈哈笑起来。“以我现在的价值观,让我重新去考一次高考,绝不会成为状元,”莫思多,这个被高考体制鉴定为秀的人说,“这一切其实没什么意义。”
(部分受访高考状元为化名,实习生肖潇有贡献)
彻底从状元的光环中走出来用了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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