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和学术】
文化有两个必备的要素,一是传统,二是思考。做一个有文化的人,就是置身于人类精神传统之中进行思考。
在市场经济迅速推进的条件下,文化的一大部分被消费趣味支配,出现平庸化趋势,这种情况不足为奇。如果一个民族在文化传统方面有深厚的精神底蕴,它就仍能够使其文化的核心不受损害,在世俗化潮流中引领精神文化的向上发展。但是,如果传统本身具有强烈的实用品格,缺少抵挡世俗化潮流的精神资源,文化整体的状况就堪忧了。这正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从前的精英在创造,在生活,人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今天的精英却只是无休止地咀嚼着从前的精英所留下的东西,名之日文化讨论,并且人人都以能够在这讨论中插上几句话而自豪。
我相信,只要人类精神存在一天,文化就决不会灭亡。不过,我无法否认,对于文化来说,一个娱乐至上的环境是最坏的环境,其恶劣甚于专制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严肃的精神活动都不被严肃地看待,人们不能容忍不是娱乐的文化,非把严肃化为娱乐不可,如果做不到,就干脆把戏侮严肃当做一种娱乐。
甲骨文,金文,竹简,羊皮纸,普通纸,电脑……书写越来越方便了,于是文字泛滥,写出的字也就越来越没有价值了。
斯多噶派用理性指导人生,把哲学变成每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给灵魂带来了宁静和安慰。斯多噶派还用理性指导社会,把法律变成人间惟一的统治者,给西方政治带来了自由和法治的理想。
在西方精神史上,斯多噶派建立了两个重要传统,一是在上帝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二是个人关注内在生活。
中国是否缺少了一个斯多噶派?
人们常说,做学问要耐得寂寞,这当然不错,耐不得寂寞的人肯定与学问无缘。可是,倘若一件事本身不能使人感到愉快,所谓耐得寂寞就或者是荒唐的,或者只能用外部因素的逼迫来解释了。一个真爱学问的人其实不只是耐得寂寞,毋宁说这种寂寞是他的自觉选择,是他的正常生存状态,他在其中自得其乐,获得最大的心灵满足,你拿世上无论何种热闹去换他的寂寞,他还不肯换给你呢。
真正的学术研究应是一种以问题为核心的系统研究,具体地说,便是进入到所研究对象的问题思路之中去,弄清楚他思考的基本问题是什么,他是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他的解决方案的形成过程,是否还留有未解决的疑点或难点,同一问题在思想史上和当代思想界的提出及不同解决方案之间的比较,等等。毫无疑问,要完成这样的研究工作,必须兼具思想的洞见和学术的功底,二者不可缺一。
学者的社会使命不是关注当下的政治事务,而是在理论上阐明并且捍卫那些决定社会基本走向的恒久的一般原则。正如哈耶克所说,当一个学者这样做时,就意味着他已经采取了某种明确的政治立场。我不反对一个学者在他自己认为必要时对当下某个政治问题表态,可是,如果他始终只做这种事,不再做系统扎实的理论研究,那么,你可以说他是一个政论家、时评家、记者、斗士等等,但无论如何不能说他是一个学者了。如果我们的学者都去这样做,中国的政治生活也许会显得比较热闹,但理论的贫乏必定使这种热闹流于表面和无效。学术的独立并不表现为学者们频频发表政治见解,独立的前提是要有真学术,即建立起一个坚实的学术传统。正如自由主义传统对于西方政治的影响所表明的,一个坚实的学术传统对于政治现实的影响是长远的、根本的,基本上也是不可逆转的。
在我的朋友中,有一些人很看重学术界同行对他们的评价,以及他们自己在学术界的地位,这一考虑在他们的课题选择和工作计划中发生着很重要的作用。我无意责备他们,但是,我的坐标与他们不同。我从来不面向学术界,尤其是当今这个极端功利的可怜的中国学术界。我不会离开自己的精神探索的轨道去从事琐细的或者时髦的学术研究。我所面对的是我的灵魂中的问题,并带着这些问题去面对人类精神探索的历史,从这一历史中寻找解决我的问题的启示。我不过是出自自己的本性而不得不走在人类精神探索的基本道路上而已,我甚至不关心我在这个历史上能否占一席之地,那么,就更不会去关心在当今可怜的学术界占据什么位置了。这便是我的谦虚和骄傲。
好的知识分子文化与好的大众文化之间的距离,远远小于好的知识分子文化与坏的知识分子文化之间的距离。
有一些人的所谓做学问,不过是到处探听消息,比如国外某个权威说了什么话、发表了什么文章之类。我不否认了解最新学术动态的好处,但是,如果把主要精力放在这里,那就只是扮演了一个学术界的新闻记者的角色而已。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也许会听到各种芜杂的消息,却无法讨论任何一个问题。
学术规范化的前提是学术独立,真正的学术规则是在学术独立的传统中自发形成的,是以学术为志业的学者们之间的约定俗成。在学术具有独立地位的国家和时代,或者,在坚持学术的独立品格的学者群体中,必定有这样的学术规则在发生着作用。相反,如果上述两种情况都不存在,则无论人为地制定多少规则,都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规则。
学术的要素:智性的快乐;问题意识;材料的系统占有(知识增量和学术传统);独立思考。
【我所理解的学术:】
1.学术性:新材料,即发现某种被忽视和遗忘的有价值的实物或文献的证据,足以证明一个假说或推翻一个定论。
2.思想性:新观点,即提出某种看问题的全新的角度,以之对已有的材料重新做出解释,这种解释胜于原有的解释,至少是富于启发性的。
当今大多数的所谓学术,两者皆无,材料和观点都是旧的,只是在笨拙地或机敏地重复前人。所谓的新观点只是:暂时被遗忘的旧观点(冷门):流行的观点(热门)。
【文学和艺术】
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看见了美的人不会去争论这种愚蠢的问题。在精神的国度里,一切发现都同时是创造,一切收获都同时是奉献。那些从百花中采蜜的蜂儿,它们同时也向世界贡献了蜜。
对于艺术家来说,只有两件事是重要的:第一是要有丰富而深刻的灵魂生活,第二是为这灵魂生活寻找最恰当的表达形式。
前者所达到的高度决定了他的作品的精神价值,后者所达到的高度决定了他的作品的艺术价值。如果说前者是艺术中的真,那么,后者就是艺术中的美。所以,在艺术中,美是以真为前提的,一种形式倘若没有精神内涵就不能称之为美。所以,美女写真不是艺术,罗丹雕塑的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妓女则是伟大的艺术作品。
在一切文化形态之中,艺术是最不依赖于信息的,它主要依赖于个人的天赋和创造。艺术没有国别之分,只有好坏之分。一个好的中国艺术家与一个好的西方艺术家之间的距离,要比一个好的中国艺术家与一个坏的中国艺术家之间的距离小得多。真正的好艺术都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过,它的这种人类性完全不是来自全球化过程,而是来自它本身的价值内涵。人类精神在最高层次上是共通的,当一个艺术家以自己的方式进入了这个层次,为人类精神创造出了新的表达,他便是在真正的意义上推进了人类的艺术。
抽象艺术所表达的是对世界的一种理解。世界并无一个仿佛现成地摆在那里的、对于人人都相同的本来面目,因此,以意识反映实在为宗旨的写实艺术便失去了根据,而以意识建构世界图像为鹄的的抽象艺术则获得了充分的理由。
西方绘画之从具象走向抽象,是因为有感于形式的实用性目的对审美的干扰,因此而要尽可能地排除形式与外部物质对象的联系,从而强化其表达内在精神世界的功能。但是,一种形式在失去了其物质性含义之后,并不自动地就具有了精神性意义。因此,就抽象绘画而言,抽象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标准,艺术家的天才在于为自己的内在精神世界寻找最恰当的图像表达,创造出真正具有精神性含义的抽象形式。
艺术当然要创新,但是,把创新当做主要的甚至惟一的目标,就肯定有问题。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诗歌是灵魂的事业,是内在的精神过程的表达方式。一个人灵魂中发生的事情必是最个性、最独特的,不得不寻求相对应的最个性、最独特的表达,创新便有了必要。所以,首要的事情是灵魂的独特和丰富。
在我看来,中国当代诗人的主要问题是灵魂的平庸和贫乏。
这个批评同样适用于其他的文化从业者,包括小说家、画家、理论家、学者等等。人们都忙于过外在生活,追求外在目标,试问有多少人是有真正的内在生活的?这个问题不解决,所谓创新不过是又一个外在目标而已,是用标新立异来掩盖内在的空虚,更坏的是,来沽名钓誉。
我不怕危言耸听,宁愿把话说得极端一些:我认为诗人没有社会使命。当然,一个人除了做诗人之外,还可以有别的抱负,例如做革命家、改革家、社会批评家等等。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所承担的社会使命属于他的后面这些角色,而不属于他的诗人角色。当然,一个诗人也可以把诗作为武器,用来唤起民众,打击敌人,或者捍卫道统,迫害异端。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不是在写诗,而是在做别的事情了。
如果一定要说使命,诗人只有精神使命和艺术使命。在精神上,是关注灵魂,关注存在,关注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在艺术上,是锤炼和发展语言的艺术。简言之,诗人的使命就是写出有深刻精神内涵和精湛语言艺术的好作品。毫无疑问,这样的作品一定能在社会上发生有益影响,但是,这不是诗人刻意追求的目的,而只是自然的结果。
每个人都睁着眼睛,但不等于每个人都在看世界。许多人几乎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他们只听别人说,他们看到的世界永远是别人说的样子。人们在人云亦云中视而不见,世界就成了一个雷同的模式。一个人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就会看见那些不能用模式概括的东西,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人活在世上,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是看。看使人区别于动物。动物只是吃喝,它们不看与维持生存无关的事物。动物只是交配,它们不看爱侣眼中的火花和脸上的涟漪。人不但看世间万物和人间百相,而且看这一切背后的意蕴,于是有了艺术、哲学和宗教。
看并且惊喜,这就是艺术,一切艺术都存在于感觉和心情的这种直接性之中。不过,艺术并不因此而易逝,相反,当艺术家为我们提供一种新的看、新的感觉时,他同时也就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新的却又永存的世界。
一切优秀的艺术家都具有一种日记意识,他们的每一件作品都是日记中的一页,日记成为一种尺度,凡是有价值的东西都要写进日记,凡是不屑写进日记的东西都没有价值。他们不肯委屈自己去制作自己不愿保藏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作品才对别人也有了价值。
青春拥有许多权利,文学梦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不得不说,青春与文学是两回事。文学对年龄中立,它不问是青春还是金秋,只问是不是文学。在文学的国度里,青春、美女、海归、行走都没有特权,而人们常常在这一点上发生误会。
世上没有青春文学,只有文学。文学有自己的传统和尺度,二者皆由仍然活在传统中的大师构成。对于今天从事写作的人,人们通过其作品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他是受过大师的熏陶,还是对传统全然无知无畏。如果你真喜欢文学,而不只是赶一赶时髦,我建议你记住海明威的话。海明威说他只和死去的作家比,因为“活着的作家多数并不存在,他们的名声是批评家制造出来的”。
今日的批评家制造出了青春文学,而我相信,真正能成大器的必是那些跳出了这个范畴的人,他们不以别的青春写手为对手,而是以心目中的大师为对手,不计成败地走在自己的写作之路上。
从历史上看,诗歌和哲学都诞生于神话的母腹,有亲密的血缘关系。在性格上,哲学近于男性,诗歌近于女性。后来,这兄妹(或姐弟)俩分了家,疏远了,甚至互不相认。但是,在所有大诗人和一部分大哲学家身上,我们仍可辨认出鲜明的血缘联系。一切伟大的诗歌作品必有哲学的深度,都以独特的方式对存在有所言说。不过,在诗歌中,哲学是含而不露的,是底蕴而不是姿态。在我看来,凡在诗歌中从事说教、玩弄玄虚、堆积概念的都是坏诗人,而没有一个坏诗人会是一个好哲学家。
诗人并不生活在声色犬马的现实世界里,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异乡人和梦游者,他真正的生活场所是他的内在世界,他孜孜不倦地追寻着某种他相信是更本质也更真实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现成的语言中没有对应之物,因此他必然常常处于失语的状态。可是,他不能没有对应之物,而语言是惟一的手段,他只能用语言来追寻和接近这种东西。所以,他又必然迷恋语言炼金术,试图自己炼制出一种合用的语言。在这意义上,诗人每写出一首他自己满意的诗,都是一次从失语症中的恢复,是从失语向言说的一次成功突进。
诗人从爱情中所能收获到的果实不是幸福的家庭,而是艺术。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诗写感觉和心情。我们的感觉和心情常常是由具体的人和事引起的,其中哪些值得写,哪些不值得写,或者说,怎样辨别它们有无艺术价值呢?我提出一个标准:倘若除去了具体的人和事,那些感觉和心情显得更美了,就说明它们捕捉到了人性的某种秘密,所以具有艺术感染力和艺术价值;相反,则说明它们只是与具体的人和事纠缠在一起的凡俗心理现象,仅对当事人具有日记的意义,在艺术上却毫无价值。
我是在读海涅的诗时想到这一点的。他的佳作都属于前者,败笔都属于后者。
幼儿常常口吐妙语,但都随风飘逝,没有人长大后能够回忆起来。等到在老师家长的教诲下开始写分行的句子时,写出的多是幼稚的模仿。自发的写诗也是始于模仿,但不再是按照老师家长的教诲,而是缘于自己的阅读。最有意义的模仿不是对技巧的模仿,而是产生了一种冲动,渴望像正在阅读的诗人那样,用诗歌来说自己的心事。在这个时刻,一个可能的诗人诞生了。
很久不写诗了。仔细想想,这是一种损失。写诗会促使人更细腻地观察眼前的景物,寻找最确切的语词表达自己的感觉。一种景物,往往会唤起许多生动的比喻和象征。不写诗的人,语言是贫乏的,粗糙的,而这也导致了感觉的一般化。
【写作】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的心中寻找能够把它说出来的语言,我常常觉得快要说出来了,但是一旦说了出来,却发现仍然不是。
读许多前人的书的时候,我发现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况。
那么,世界的真理始终是处在快要说出来却永远没有说出来的边缘上了,而这就证明它确实是存在的。
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文字功夫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
因此,我主张写自己真正熟悉的题材,自己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不怕细小,但一定要真实。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一定的程度,就能从容对付大的题材了。
海明威的启发。写景,要写自己真正看到的,如此写出的往往不华丽。那些写得华丽的,其实是写自己认为应该看到的,而非真正看到的,是用辞藻填补和掩饰自己的没有看到。
托尔斯泰说:在平庸和矫情之间只有一条窄路,那是惟一的正道,而矫情比平庸更可怕。据我看,矫情之所以可怕,原因就在于它是平庸却偏要冒充独特,因而是不老实的平庸。
一个好的作者,他的灵魂里有音乐,他的作品也许在谈论着不同的事物,但你仿佛始终听到同一个旋律,因为这个旋律而认出他,记住他。
好的作家生活在自己的韵律之中,因此能够不断地唱出自己的新的歌曲。那些没有自己的韵律的作家,他们唱不成调,唱得最好时是在模仿别人。
是否用自己独特的语言说出一个真理,这不只是表达的问题,而是决定了说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许有共同的真理,但它只存在于一个个具体的人用心灵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拥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无论他们怎样重复所谓共同的真理,说出的始终是空洞的言辞而不是真理。
我们试图通过写作来把不可挽留的生活变成能够保存的作品,可是,一旦变成作品,我们所拥有的便只是作品而不复是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