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二、她不恨,也不恼,只是绝望。
三、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
四、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
五、祥子成了挨骂的藤牌,两头挨着。
六、他已成为钱的附属物,一切要听它的支配。
七、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反抗。
八、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九、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
十、人间真话本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话。
十一、自己的路既然走不通,便没法不承认别人作得对。
十二、既然要强并没有用处,可是毁掉自己也不见得高明。
十三、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高等车夫。
十四、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
十五、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
十六、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
十七、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
十八、一片人声,整街的汗臭,礼教之邦的人民热烈的爱看**呀。
十九、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
二十、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二十一、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
二十二、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二十三、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被卖出去。
二十四、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
二十五、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
二十六、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
二十七、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二十八、小风吹过,似一种悲叹,轻轻的在楼台殿阁之间穿过,象要道出一点历史的消息。
二十九、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
三十、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里那样。
三十一、但替别人忧虑总不如替人家欢喜,大家于是忘了祥子丢失的车,而去想着他牵回骆驼的好运气。
三十二、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麦穗与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与忧惧的象征。
三十三、明知买到手中没好处,可是爱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
三十四、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象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三十五、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
三十六、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三十七、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样,受了损害之后,无可如何的只想由自己去收拾残局。那斗落了大腿的蟋蟀,还想用那些小腿儿爬。
三十八、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冷起来;热望使他混身发颤!
三十九、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四十、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
四十一、这是对祥子和虎妞所住的大杂院的一次鸟瞰,勾勒出大杂院普通居民的苦难生活。作者用滴着血和泪的笔锋,画出了那人间地狱的活景。
四十二、世界象是已经死去,没一点声音,没一点动静,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机会,慌乱的,轻快的,一劲儿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把世界埋上。
四十三、长老了的虱子——特别的厉害——有时爬到老人或小儿的棉花疙疸外,领略一点春光!
四十四、这时候,老者的干草似的灰发,脸上的泥,炭条似的手,和那个破帽头与棉袄,都象发着点纯洁的光,如同破庙里的神像似的,虽然破碎,依然尊严。
四十五、车拉到了静僻的地方,祥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尽不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
四十六、河南的菏塘的绿叶细小无力的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特别显得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
四十七、祥子早就有点后悔,一听这个,更难过了。可是,继而一想,把三只活活的牲口卖给汤锅去挨刀,有点缺德;他和骆驼都是逃出来的,就都该活着。什么也没说,他心中平静了下去。
四十八、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
四十九、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五十、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注:一边儿,即同样的。粗;脸上永远红扑扑的。
五十一、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
五十二、站起来,他觉出他又象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五十三、对了,祥子是遇到“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打击。
五十四、现在,他自由的走着路,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五十五、人在社会中的生活,受着社会的制约。他的道路,是由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他所属的社会地位,他与社会的各种联系决定的。祥子的形象,是在当时那个黑暗社会的生活画面上,在他与各种社会力量的复杂关系中凸现出来的。他的悲剧,主要是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产物。
五十六、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五十七、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五十八、风吹弯了路旁的树木,撕碎了店户的布幌,揭净了墙上的报单,遮昏了太阳,唱着,叫着,吼着,回荡着;忽然直弛,像惊狂了的大精灵,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乱,四面八方地乱卷,像不知怎样好而决定乱撞的恶魔;忽然横扫,乘其不备的袭击着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树枝,吹掀了屋瓦,撞断了电线;可是,祥子在那里看着;他刚从风里出来,风并没能把他怎样了!
五十九、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不够,胸中非常憋闷。他想坐下痛哭一场。以自己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个事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象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六十、他确乎有点像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
六十一、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像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
六十二、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象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象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象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的人们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