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桐树已经很多年了。桐树长在故乡,长在童年。随着对故乡的远离,桐树也渐渐消失了。
当我以一个城市人的身份再次进入乡村,吃、住、呼吸、忧乐在乡村,我又看见了桐树。像遇到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又激动,又胆怯。既熟悉,又陌生。桐树唤回了我温馨的童年记忆和绵绵不绝的乡愁。
在武陵山区,桐树是常见的一种树。比较奇特的是,桐树很少长在荒山野岭,它们更乐意长在有人出没的地方。红苕地里,稻田边,大路旁。它们喜欢人气,它们是人类亲密的朋友。但在我的印象里,桐树都不是特意栽种的,它们好像天然就长在土里,它们纯属野生。
这种树与人走得特别近,也很容易被人视而不见。没有人去给桐树锄草、施肥。它们亲近人却不依赖人。它们唯一依赖的是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阳光和雨水。
由于要长在庄稼地里,与禾苗和平共生,它们长得特别收敛。有些树种,比如松树,有非常夸张的树冠,以至长到荫翳蔽日,再比如杉树,躯干长得很硕大。这些树种如果长在庄稼地旁边,遮挡了禾苗的阳光,庄户人会毫不犹豫砍去树枝,或干脆将整棵树连根刨起。和这些树比起来,桐树十分低调。它们有伞状的树冠,树叶却疏密有致,不对地里的庄稼造成干扰和伤害。到了夏季,地里的包谷苗、红苕藤蓬勃生长,作为庄稼的近邻,桐树也在轻风的吹拂下怡然摇摆,相处甚是融融。
在地里锄草的农民被太阳晒得汗水直淌。这时候,他们情不自禁走到桐树下躲荫歇凉,他们从树上摘下几片肥大的树叶,垫在土上,席地而坐。地里的劳作是辛劳又煎熬的,但此刻凉风绕绕,心底又生出无限舒爽和快意。
乡下人也有对桐树关心的时候,那是桐树开花。三四月间,春意一日胜过一日,眼看树木齐刷刷铺展绿色,百花含苞待放,然而寒意仍在山岭和田野间盘旋。明明春天已经来了,但冬天的影子还潜藏在某个角落。好不容易褪下的棉衫,一到下雨天又不得不穿上。面对初春的冷风,免不了抱怨:温暖的夏天何时才会降临?好了,不要性急,看看山坡上的桐树开花了没有?只要桐树开出夺目的花朵,寒冷的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
一棵棵桐树满树披挂着花朵,素雅而又喜气洋洋出现在冷瑟的春天,仿佛是一种大胆的宣言。这段时间是春夏交替最冷的日子,也是最给人希望的日子。等到满树绚丽的桐花凋零成树下一地的花瓣,人们松一口气:暖和的天气来了。
过了开花季节,桐树变得毫不起眼。它们融进满山遍野的绿色里,淹没在的蓬勃苍翠的夏季。
也有用得着桐树的时候。秋天,包谷成熟了,家家户户搬下新包谷,用石磨磨成浆,在蒸笼里蒸出热气腾腾的包谷粑。用桐树叶包裹的包谷粑散发出一股桐树叶特有的清香。
桐树对人最大的付出当然还是结出的满树的桐子,那些状若苹果的青色的桐果,到了晚秋,由青色逐步变为绯红,模样很是诱人。
天气转凉,林木萧瑟,这时也是桐树可以摘果的时候。农民用长竹杆将树上的桐子噼里啪啦拍下来,堆放在院坝,待雨水浸泡,桐子的硬壳变软,将桐籽剥出,晒干,等待时日将桐籽拿去榨油。
现在回忆榨油的油榨房,感觉是太遥远的记忆。一栋木房里,一个圆形的碾槽,一条遮挡着半边眼睛的牛,顺着碾槽将桐籽碾成粉末,再将桐籽粉放到木榨上去。榨油的时候,两个壮劳力提着像秋千一样的木棰。边嘿左嘿左喊号子,边击打油榨上的木榫,桐油就在那有节奏的击打之间汩汩流淌出来,散发出一股温润醇厚的香味。
桐油的用处似乎很多。可以用桐油点灯。土家人炒一种叫“米子”的小吃,炒时滴几滴桐油,格外香脆。小孩子出现惊风、感冒、拉肚子,若用草纸滴几滴桐油,烘热捂在小孩肚脐上,立马安好。
小时候还有很期待的一件事,就是捡桐子。看着树上累累的果实,小孩只能投去羡艳的目光,不敢有丝毫据为己有的非分之想,但是等大人将桐子收回家,小孩子却可以握一把镰刀,在桐树下厚厚的桐树叶间搜寻被遗落的桐子。常常不经意间就会在一个放学的下午捡回一背篓桐子,这些桐子是可以作为小孩私人物品保管的,大人也不干涉。剥出的桐籽可以叫大人拿去出售,然后换回一个漂亮的书包。这是童年的快乐,是桐树带给一个乡间孩子的快乐。
某一天,我走在安堡村的田野上,问随我同行的村支书赵书记:现在还有人将桐籽拿去卖钱吗?她说:桐籽卖不到几个钱。我又问:乡间还有人用桐油吗?她说:几乎没有人用桐油了。赵书记似乎对我的问话毫不感兴趣。
我猜测,新一代的年轻人,包括这片土地上种庄稼的农民的后代,兴许已经不认识桐树了。他们可能认识远方城市里装饰大街的法国梧桐,却不一定认识家乡的桐树。这是令人欣喜的。但不知为何,我却有一丝拂之不去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