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黄昏,还不是夜色,没那么深邃,没那么深不见底。清人黄图珌有《看山阁闲笔》一册,说“蒲团一个,安顿于烟霞之最深处,出金经静诵数过,不觉白云一片迷我去路也。”烟霞之最深处,除了早晨,便是黄昏。甚至,我也无需蒲团,就在日常里,一张靠椅,斜倚着,凝目窗外,就已足够。
其时,就见黄昏里,阴影在大片地袭来,那些明亮的青葱,仿佛正节节败退。但看到有些地方,那种黝黑深浓到近乎地狱之处,还有几片叶子在孤傲地闪亮着,我便会忍痛告诉自己,黄昏并不是末日。末日还没到来。但风霜,还是说来就来了。这时,我想起了风霜。
风霜,原只是个说法,唯有数九季节,风才真冷,霜才真白。鸡声茅店月,人亦板桥霜。一旦来到人世,也只有人世里的风霜,才会让人真的觉着冷到彻骨,白到惨淡,比真的风霜还要风霜。
日子纷纷飘落。日子就是用来飘落的,如秋冬的落叶,先是淡黄得如一蕊新芽的头一片,飘落;不知什么时候,有第二片,第三片……那是浅绛似陈酿的酒一样颜色的一片,那些酒,是曾让人醉卧街头的液体;然后,落叶纷纷如雨,不是落红,却红得像血,像爱,像夜里梦醒的哭泣……落,落,落,落到无叶可落,落到枝条凌乱如绳,系不住晓风夜雨,枝干无法弯曲,却可系千匹奔马。任它落,落成禅,成寂,落到一低头,往事已覆满根土,没过脚踝,也不惧怕那些从不落叶的树们偷偷地笑。
小雪过去。大雪过去。曾经想象,通往云心鹤性的空灵,大雪,纷飞着酷寒,花蕾失色,道路堵塞,是谁在葬送稚拙的童贞,再无清逸,唯一双泪眼见泪洒寰中。结果,小雪大雪,皆未雪。倒是白发染霜,过往如雪。“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情境太过雅致,我或可借些如雪白霜,垒一雪人,待冬阳熏暖化流水,汩汩而逝,任双手间,留几许淋漓的思绪。
这时,终于到了这时,我会想起山里的秋天,想起秋天的果子。果子们大多都已下树,被一筐筐一箩箩地摘走了,然后,它们乘上车,光鲜靓丽地去到一方。我曾为它们庆幸,为那些早落的果子伤感。而那不多的几个未落的,说不清是侥幸漏网,还是有幸逃脱,还零落于枝头,或坠落在地上,它们正思忖着,该怎么把果核深深藏进凌厉的风雪,偷渡到下一个春天。
那,似乎还是一种爱。凡生命,就有爱。
一位朋友在微信里说,有时,爱甚至不需要一点点道理。不爱也是。我看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好。那个晚上,城市睡去,唯月亮依然醒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月色,是有些像霜的。好像在那个浩渺的世界,常常有人忘了随手关灯,但耗费了无尽心力,却难照亮一个个长夜,要一直地等,等到天明。
幼时唱过的儿歌说,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却不知山也会走,一直想走到山那里,走了那么久,远处那个山冈还在远处,路还长,不知抵达会在什么时候。
于是,想起了另一个朋友。想拿起电话对他说,你是不是已经睡下?要不,我们可以温酒回灯,侃侃嗜酒的过往:漫天风雪,半碟酒菜,一缸烟蒂,几箩话语……想想,放下电话,对自己说,太晚了,我知你已梦入洪荒,我愿你已梦入洪荒,无有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