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怀念我们的老朋友杨德炎先生”为逝世十周年追思会的主题,真亲切,也真能反映德炎先生的为人!何况,他的朋友真是“遍天下”,相信德炎先生在天之灵,也会喜欢。亲切和蔼、以诚待人,是他一生的为人之道。
因为疫情,无法应商务印书馆之邀,赴京参加追思会,实在遗憾,也实在内疚。谨能撰文,以寄托对德炎先生的怀念。
一
我视德炎先生为大哥,从初识到离世:从他当商务印书馆办公室主任、外交官、出版总署司长、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到各种出版图书业的要职,心态一直如此,无所改变。亲切待人,如沐春风的来往和交谊,让我从心底、自然而然对他“称兄道弟”。这种心内的“称兄道弟”,不存在一点儿的功利和“江湖气”,而是出于一种感情。
认识德炎先生,刚好三十年,一直往来无间。三十年来,谈过的话,合作过的事,参与过的活动,不知凡几,难以一一省记,也难以一一细说。德炎先生一生功业,成就卓越,他在不同的岗位上,都能做出成绩,是一个敏于事,忠于职守,追求成就的人。他生前的各种贡献,昭昭在目,对他一生的贡献,比我了解的朋友,大有人在,无须我做添花的赞语。这里,我想说说跟他亲历的“二三事”。正所谓“虽小道,亦有可观者焉”,事虽小,正可反映了他的为人。
1980年夏,我入职香港商务印书馆仅半年多。领导安排了我陪同陈原先生还京。当时,陈原先生作为团长,率领中国出版代表团访问香港,这是自“文革”以来,国家派出的第一个图书出版业访港代表团,在香港社会和文化界影响很大。经过三日两夜的火车,抵达北京车站。下车前,陈原先生跟我说:“接我们车的,是商务印书馆办公室主任杨德炎同志。你在北京这段日子,一切食住行等需要,不必找我,找杨德炎好了,我毫无办法。如他办不了的,我更办不了。”果然,这次在北京,一切都仰仗德炎先生安排。往后相当长的时日,我每回到北京,一切的工作和生活的安排,都依靠德炎先生。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物质匮乏,生活诸多不便,加上交友不多,如今回想起来,如无德炎先生的帮助,在京的工作和生活,会增加多少烦恼;个中的安排,德炎先生又多费心和费劲。
1982年,我作为责编,与北京故宫博物院合作编辑出版《紫禁城宫殿》的大型画册。连同设计师和摄影师一众人,我们住在王府井的华侨饭店,足足一个月。每天来往故宫与华侨饭店,两点一线,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八点才回到饭店。那时候,远不像现在,饭店到了晚上六点,就打烊,不供应饭食。由于拍摄的需要,我们早出晚归,完全错过了饭店早、晚两餐的就食时间。外食,更不可能。但一个月来,竟得饭店的通融,清早已供早饭,晚八点仍备留饭菜给我们。饭店这种特别的通融,完全是德炎先生安排的。
到《紫禁城宫殿》快出版时,香港无线电视台作为文化性的节目,特别派了节目主持人叶特生先生和摄影组,专程来京,访问故宫专家,拍摄些紫禁城内外景点。节目完成,故宫的相关领导宴请我们,当时正是下班、晚饭的时候,怎么样都没有可叫的车辆。饭局又不可延误,我急如蚂蚁。幸好华侨饭店,距商务办公大楼不远。我跑到商务求助,正巧碰上德炎先生。他晓得了情况,说现在商务没有车辆,只有一辆拉书拉货的“拉车”。因为电视台还想补上专家的几个镜头,要带上摄影机,公交车挤不了。我们应德炎先生的建议,主持人、摄影师和我,带着一台摄影机,坐在三轮的拉车上。主持人和我西装革履的,尤其是叶特生先生,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帅哥,三轮拉车走在通衢大道上的招摇,引来了街上行人的奇异眼光,可惜当时未留下照片。
《紫禁城宫殿》的出版,在海外轰动一时,也成功地出版了几个外文版,打入国际市场。这样成功的背后,德炎先生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商务印书馆也给了我们很多的协助,有不可磨灭的功劳。现在想起来,似一本样书都未送上,真是“少不更事”。建议日后香港商务写馆史的时候,是要记下这些年,德炎先生以及商务印书馆馆领导对香港商务的帮助。几十年来,我到北京,去商务印书馆办公大楼,总有回家的感觉。这不仅仅来自历史血缘的关系,也不完全由于一些业务,是来自自初即由德炎先生所代表的商务印书馆同仁,对我们视为“一家人”的情分。
多年后,我曾向德炎先生打听,他何以能让北京华侨饭店的厨房和厅房的同志,一个月来,做出了额外的服务?德炎先生听了,轻轻地笑着说,“没什么的,你们到故宫去后,我跑去找师傅和服务员,聊聊天,向他们说明一下你们在北京的工作情况,让他们了解,然后拜托他们照顾下你们。人总是明事理和有人情的。”他又说:“我不抽烟,我身上总备一盒烟。聊天时,我送上一、二根烟,让他们边抽边聊。当然,年节,馆内有月历等纪念品,我会送上一两份给他们,表示感谢。仅此而已。”他态度轻松,语气不速不缓,娓娓地道来。诸多来自德炎先生这样的帮助不知凡几,也不可胜记。
二
有一年,杨德炎先生作为中国代表团的秘书,到德国参加“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中国代表团此行有几个名额是联合集团邀请的,但我们香港团却晚了好几天才到法兰克福。我们见了德炎先生,感觉他看起来消瘦了很多。私下打听,才知道中国代表团由于我们未到,费用不足,要节食节用。德炎先生甚至为保证其他团员能吃上餐,自己不吃早餐,其他两餐吃得也少,只吃不用花钱可取食的牛油填肚。所以一下子瘦了下来。我们到了后,付上受邀团员的费用,作为秘书的德炎先生,才好安排正常的饮食。但是自这次回国后,德炎先生“发福”了,可能是因为吃了太多牛油的影响。那时,我们都住不起酒店,酒店太贵了,只好住到市郊,展览期间的家庭式临时公寓。每日早餐,我们发现德炎先生餐中,总是比我们多一只鸡蛋,这是主持家庭寓所的德国老妇人送他的。她对德炎先生特别亲切,每日出发去展馆时,老妇人总要给他一个礼仪性的拥抱,我们可羡慕极了。德炎先生礼貌周到,德语漂亮,待人以诚,笑容满面的态度,征服了个性硬邦邦的德国妇人,也为我们中国人长了面子。诸如此类的德炎先生故事,真说不完。总的一句,真心实意,以诚待人。
进入二十一世纪,图书出版业蓬勃猛进,德炎先生和我,责任也越来越重,日子也越活越忙。到了北京,与德炎先生见面,大抵喝一杯咖啡,或吃一个简单的套餐。然后谈谈要办或合作的事。回想起来一个事实,与德炎先生交往了三十年,绝少一同吃玩;公事外,也从来没有提及私人的任何要求,甚至是朋友式的正常要求。德炎先生在我认识的同辈中,是一个极其“律己”的人。
20世纪50年代,我在内地生活过,知道有“五好学生”这回事。我心里总想,德炎先生在中、小学,一定是个“五好学生”。最难能可贵的,他能一生贯彻“五好学生”的品格。“宽以待人,严以律己”,是中国传统做人的格言,大家都熟悉。这句作为人生修养的格言,说是容易,但做到却很难。德炎先生一生为人,可谓近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