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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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公会一些阴阳八卦,说我母亲是水命,母亲的生辰八字里有两个水,五行多水。外公非常迷信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就按八卦方位把女儿嫁到了我们村子,缺水的村子——荒地村。

  母亲自从嫁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天起就和水较上劲了,尤其是夏天,一百多户的自然村只有一口水井,十几丈深的辘轳井。刚结婚的前几年,母亲不敢去挑水,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敢。不过,她要养大自己的孩子,必须也和其他人一样,唱着歌,摇着辘轳打水,挑着几十斤的水桶奔走如飞才是。于是乎,平时望而生畏的、高高的井台几乎和自己家的灶台没什么两样了,有时,她还敢下井去打捞掉下去的水桶,或者一点点地淘水。然而,有水的年份毕竟太少,大多数时间这口水井都只有少量的水。到了炎炎夏日,只要有半个月不下雨,这口井就开始*工,它的泉眼就像是得了血栓。挑水的队伍排得越来越长,人比水多。

  我亲眼目睹母亲下井淘水的场面:有人过来把井绳缠在她的腰上,她在人们期盼的目光下,在我惊恐表情中很淡定地、很平常地走到了井口,向人们摆摆手,两个人摇着辘轳,一点点地送了下去。那时候我的大脑闪过各种意外:绳子断了,辘轳坏掉了,这两个人撒手了,母亲撞在了井沿上。直到绳子剧烈地抖了几下,摇辘轳的人撒了手,开始向上摇井绳,我才确信母亲已经到了井底。

  第一桶水很快就上来了,大家一致同意,把这最先打上来的两桶水先送到我们家里。听说是给我家,我赶紧过去,想痛快地喝一口。近前一看,惊呆了,哪有什么清凉凉的井水!分明是下过雨后牛蹄碗里的泥浆子。

  但这样的泥浆子,却是全家人的宝,一滴都不会浪费:淘米水洗衣服、洗脸,洗菜水喂猪。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淘米水洗衣服穿着不痒,洗脸细嫩、白,城里人都用这个洗脸,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洗菜水喂猪,猪长得壮。”这一定是村里人的共识。但是我质疑,为什么我那用淘米水洗过的衣服穿起来那么痒?为什么我们家的猪没有一个能长到一百斤?

  下井淘水的那天晚上,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只知道她一早晨又去挑水了,额头上沾着一块火柴皮(相当于现在的创可贴)。这次是七里地以外的地方。村里的水井在人们共同努力下,真正地血栓了,栓得死死的,一滴水也流不出来了。

  七里地以外也只是一个小山泉,半个小时也等不来一桶水。大家都互相谦让着,只接到小半桶就走了,留下一些时间和水给下一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用淘米水洗了多年的脸,不但没像城里人那样细皮嫩肉,反而越来越粗糙,还有一点点高原红,手背就像是龟裂的泥巴干子,裂纹纵横。我不得不承认,没有足够水的滋润,母亲未老先衰,整个村子人都一样。

  即便如此,父母在家里的院子还种了瓜,每年如此,不求能换来多少粮食,能给这些孩子买上换季的衣服就可以了。瓜的习性很适合这里,耐干旱,但是怕连天雨,尤其是瓜熟的时候,一场雨,瓜就变了味道,有可能烂掉。有一年七月天,连着下了几天雨,瓜眼看着就要废了。不要说父母,就连我这个十多岁的孩子也着急起来。“他爸,去卖瓜吧,不能眼看着烂了。”母亲撑不住了。

  “市场上没人,大雨天的卖给谁去?等等看。”父亲应付着。

  “他爸,我看了一下,又烂了一些,去卖吧。”第二天,母亲又催促。

  第三天,雨没有停,天似乎漏了。父亲自有应对母亲的办法,不管母亲咋说,他只是按兵不动,把快要成熟的瓜摘下来送给邻居们。

  这天,母亲大清早出去看了一下,雨竟然停了。

  她到瓜园里转了一下,很着急,又催促着。父亲出去看了一下天气,告诉我们:“这天不看晴,下午恐怕有大暴雨。”

  母亲没接话,收拾吃饭。令人惊奇的是,端上来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一盘煎鱼。大家都愣了,这可是奢侈品。我猜想一定是别人送的,是那些瓜的回报。而父亲心里明白,这是在催他出征。

  父亲这次没反驳,可能觉得反驳也没用,他爽快地说:“吃完饭出发。四儿(在叫我),你说的白小褂(衬衫),这一趟卖瓜钱买白布就够了,今儿个可能就买回来,让你嫂子用洋车子(缝纫机)轧上。”

  可是,当天等来的不是白衬衫,而是一下午的狂风暴雨和父亲满是泥沙和瘀血的、冰冷的尸体,还有大人披在我头上的白布——孝布,也算是白衬衫吗?

  水,还是水,要了母亲最亲的人的命。痛心,后悔,自责,本来就有精神遗传基因的母亲被击垮了。

  自那以后,再也看不见母亲种瓜了,也不吃瓜,不吃鱼,更有甚者,她从不在阳光下洗衣服,在室内洗,大多数时候在晚上洗。她似乎怕了水,更不再提起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抽烟了,哆哆嗦嗦地卷起一支旱烟,划着火柴,任由火柴亮着,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煙去忙活一阵。有时点着了烟,也只是象征性地抽几口。我想,这是一种病态的忏悔,借以掩饰她内心深处的痛苦。

  后来我懂了,这是一种意志力在支撑着她,像母亲这种情况,早应该送去医院心理科。但是她明白自己肩上的使命,她要到生产队去挣工分,给孩子赚来一份补贴;她要侍弄好自家的自留地,给孩子们弄来只能是半饥半饱的口粮;她要开夜车,给孩子们做好过冬的棉衣和被褥,还有穿不到一个月就得蹬碎的鞋子;还有儿婚女嫁;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情来往。她不再与人交流,她交流的语言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语言。

  她彻底变成了一架机器,咬紧牙关,拉扯孩子,在这个干巴巴的村子继续和老天爷斗着。

  上级部门也一直在想办法,曾经把钻井队找来,钻了一百多米,钻到了水,但是水量不足以供给村里人,接不成自来水,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最后腰斩了。我记得那时候母亲开始也异常的兴奋,最后沉默了。

  改革开放以后,包产到户,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开始审视着荒地村,不信就打不出水井。很多家都试过了,没戏。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真的就有一家打出了水,安上了洋井(压水井)。荒地村轰动了,都当作稀罕物去看,当然也包括我,还有母亲。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邻居们可以求她(也经常求她),但她很少向邻居张嘴,让她到人家去挑水,太难为她了。其实别人家也这样,最后这个活都落在了孩子们的身上,我们家当然落在我和弟弟身上。

  干旱的时候,村里的大水井都干了,这样的井也难独善其身,主人明白这个道理,每天把井钩子摘了,人们去了,看到这种情况自然就知趣儿地离开了。小孩子去了,不会看脸色,喊着主人,主人有时候装作听不见,有时候干脆出来玩笑似的骂几句小屁孩儿,说出理由:哪里还有水?有水还不让你们吃!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们以为是香油啊?笑着打发走了来人。奇怪的是,我们兄弟每次去,主人在窗户里看到,不用我们喊,手里拿着大水舀子,里面装满了水,哗的一声倒进去,引上水来,走了进去,每次还不忘说一句,别偷懒,引上水了就多挑一趟。挑完了别忘了把钩子摘下来。

  近几年,扶贫搬迁,荒地村搬到了平地,一桥飞架南北,住上了别墅一样的新房,白花花、亮晶晶、透心凉的自来水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然而,我的母亲、一生被水折磨得有些疯傻的、水命运程的善良女性已经去了,彻底去了,离开这个干巴巴的世界。不论她现在在哪儿,我想她一定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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