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爸爸,你的影子在我心里,会替你守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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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良辰

  你小时候有没有怕过黑?

  我从不曾惧怕过黑暗。因为明诚告诉我,在黑暗里,他的影子会保护我。明诚不是别人,是我爸。

  4岁那年我在胡同口玩石子,路过的大人指着我的脑袋说,这就是那疯子的女儿。我听了很伤心,就跑回家哭闹。当晚,整个胡同都响彻了明诚那仿佛古人诵书般抑扬顿挫的哭声。

  明诚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当年母亲因为出身山区农村才愿意嫁给他。我们一家三口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和母亲都不明白,他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他的形象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永远是手捧一本书,如痴如醉。有时他把自己当做书中人,向我们行礼;有时又把我们当成书中人,抬手就打。我和母亲最怕的是他一旦没书看,就跑去外面抢书,闹得整条胡同都不得安生。人们围着他,看他疯狂地原地转圈,以头撞地,就好像在看一只滑稽的猴子。

  而他正常的时候,也不会为家里做什么好事。每次单位发福利,他总是最后才去领,即便有好心的干部先送来一份给母亲,也会被他赶走。他坚持自己最后拿。“谦恭有礼,是读书人的做人标准。”他说。他以为这样别人就会尊重他,尊重我们家,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有一天学校里的男生不知为什么突然把注意力对准了我,他们围着我大叫:他爸是疯子,她是女疯子。我去抓他们,他们就一边跑一边大喊:女疯子来喽!

  我追来追去追不到他们,终于累得蹲坐在地上大声哭喊,把手边的石块乱扔一气,不慎把一个男生的头砸破了。

  当天他母亲就找上门来,嚷嚷着要把我们全家都关进疯人院去。我站在屋里恐惧地大哭。明诚立刻就犯病了,他冲出去,哭着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血顺着墙壁往下流,人们惊得说不出话来,那男孩的母亲也偷偷溜走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母亲就带着我离开了家。我们穿越整个城市搬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而后母亲便另嫁给了一个木匠,我叫他叔叔。

  一年后,当我对“父亲”这个词的概念已经模糊时,明诚找到了我们。

  母亲依然对他心存芥蒂,态度冰冷,甚至不准我叫他爸。他却卑微而讨好地对我笑着说:叫明诚就好,叫明诚就好。呵呵,你长高了呢。

  后来,我知道他在附近开了个很小的书店,收入微薄。但每周他都会给我买东西,我还是继续叫他明诚。

  在我眼中,他与其他男人不一样,他的眼神澄澈而安静,泛着那种鸽子羽毛的灰色,他从来不和我大声说话,也不会用命令的口吻让我做什么。很多次我看着他用修长的手指翻动那些书页,怎么也不能把他和当初那个疯癫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他变了。在我孩童的眼中,他甚至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是文质彬彬、友善安静的明诚,而不是那个会用头撞墙、痛哭流涕的父亲。我喜欢在阳光温暖的午后去书店找他,坐在他腿上听他讲故事。每次他看见我来就会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说:家怡来啦。我仰头看着他白净温厚的面容,也很高兴地答一句:我来看你啦。他笑笑,蹲下来为我擦总是脏着的鞋子。

  母亲生下弟弟以后,很少再有空照管我,我便常常只晚上回家睡一觉,其他时候都待在明诚那儿。他开始教我读书,读他店里所有封皮晦涩的世界名着与中国古代经典。他带我进入了他的世界,那里绅士淑女们彬彬有礼,大儒先贤们释疑讲道,世界在我眼前豁然开朗。我开始崇拜明诚,他比我的任何一个老师都要博学。

  有一次开家长会,我没有叫母亲,而是叫了明诚去。那天他穿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坐在我的位子上认真地听老师讲话。同桌问我:他是你爸爸吗?真斯文。

  明诚发言时用词讲究,大方得体,从那些平庸的家长中脱颖而出,为此我感到很骄傲。我甚至开始无法理解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明诚。我提出要搬到明诚那里住,我要叫他爸,我说,他是我爸!

  他是疯子!母亲说,再不愿理我。

  初二,老师推荐我参加一个作文大赛,我获了一等奖,有机会转去一个重点中学念书。但它离我家很远,要住校。母亲嫌开销大,不同意。我告诉了明诚,他当即就去找了母亲。也许是那时母亲已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弟弟身上;也许是她怕明诚会大闹自己的新家。总之那天以后,我就搬到了书店楼上的一个小房间。而我所有的支出都由明诚包揽,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理由阻止我叫他爸爸了。

  但此时,我已经习惯叫他明诚,而他也从不纠正我。尽管他一直尽着一个父亲该尽的义务,并为此一天天衰老下去。

  我曾摸着他的皱纹娇嗔地说,明诚你看起来好老。我也为小事和他争吵过,冲皱着眉头的他大喊大叫,但最后他都是笑着原谅了我,淡淡地念叨:“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中考结束那天,我本来应该回家和明诚一起吃饭,但是同学叫我出去庆祝。我们一直闹到晚上10点才结束,明诚怎么也找不到我,对我的极度担心使他时隔多年再一次犯病。据说他到处找我,大闹了一条街,还撕扯自己的头发“咚咚”地撞墙。

  我赶去医院时他被打了镇静剂,嘴里说着胡话,手在空中乱抓,与平时判若两人,我很害怕,根本不敢靠近。

  明诚接受治疗的几个月间我心如刀割,怎么也不能接受那个久远的恶魔又回来了。而他的“事迹”更被人传到了我的学校,走在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议论我,议论我那疯癫了的父亲。

  出院后,明诚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而我站在人流密集的校门口,连对他亲热一点的勇气都没有。相识的同学问我,这是你爸?我只是摇摇头。明诚依然笑着,面容憔悴,眼睛却闪着光亮。他温文尔雅如初,但我却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对他。我忘不了他犯病时可怕的样子,我担心他随时会在大庭广众之中再来一次,那我就羞愧死了。

  好在我住校,很少回家。偶尔的几次相见,我也是沉默寡言,除了要钱,没有多余的话。(m.talaoshi.com)而明诚为了和我多说几句,多见几面,竟开始疯狂地挣钱。他去许多学校推销辅导书,一个人进货,将大捆大捆几十公斤的书搬来搬去,他从没有干过重活的手在半年之内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而且每天睡眠不足。

  终于,他病倒了,同时精神病也再次发作。当我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头上、手上都是绷带,嘴角歪向一边,显得颇有些狰狞。

  我跪在他身边大哭起来,以为他要死了。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他已经是我的天,是我唯一的依靠。我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他,全世界都可以抛弃我,唯独他不可以。

  18岁我考上大学,临行前的晚上,我第一次下决心和明诚说起了他的病。此时我已知道当年他是书痴,高考时因数学零分未能考上大学,从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对于此病他既不能控制,也无从记忆。

  我请他今后遇事先努力平静下来,不要钻牛角尖,如果情绪无处发泄就给我写信。医生跟我说只要不刺激到神经,好好休息,他是不容易犯病的。

  他听后,愣愣地看着我,眼泪从他皱纹密布的眼角滑下来。我哭着说:你不是疯子,你是我爸爸。

  那天我和明诚在灯下对坐,一夜未眠。

  大学毕业后,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但难过或高兴时第一个想起来的,总是他。每次回家,明诚都坐在店门前,像当年那样等我。正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沉静,安详。

  那一刻,我看见时间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仿佛回到4岁前的某一个白日,他抱着我指着自己的影子说:爸爸的影子会在黑暗里保护你,你看不见它,是因为影子也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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