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文,是父亲的口头禅,母亲没少戳他的下巴子,说一辈子也改不了。这不,两盅酒下肚,又说上了。
前几天,给家里打电话,响了半天,父亲接的:“人的文,你吃饭了吗?人的文,豆子前天卖了,没卖几个钱,天旱;人的文,小麦还没有种,地才旋了一块,节气还不太晚。”父亲耳聋得厉害,更多的是自说自话,只要母亲在边上,父亲从不接电话。平时,父亲的话不多,枣核子截板——就那么两锯。但若说起戏文来,滔滔不绝,口头语“人的文”穿插其中,像单口相声,自己给自己捧哏。
父亲听戏多,源于年轻时做些小生意。集上逢会,乡下唱戏。菜地里种的花生,铁锅里掺沙子炒熟,马篮子一挎,一杆秤,撵戏场子,挣些油盐钱。父亲识戏,也讲戏,前三朝后五帝,忠臣良将才子佳人,一套一套的。有时,难免关公战秦琼,这并不碍事。听讲戏的都是饭场的左右邻居,斗大字不识一升,没有人掰戏牙。父亲讲戏,总先说一句:“人的文”,用如今时髦的话解释,就是“图文来自网络”。久而久之,成了父亲的口头语。
父亲的“人的文”曾度过饥荒。有一年冬天,在粮站工作的叔叔,分了剥花生的任务,父亲用架子车拉回来,一大家子人帮着剥。没有工钱,花生壳子可留着喂牛。小孩子剥花生,多是为了偷偷吃几粒,又不敢嚼出声。剥花生多在夜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瞌睡袭来,既冷又困。父亲就讲戏文解困。一连月余,父亲的戏文“漏泥”了,嘴里重复着“人的文”,现编故事。母亲一半救场,一半打趣,笑着说父亲肚里“人的文”断货了,嘴上还句句“人的文”。父亲接过话茬:“你咋不讲你的文?”母亲不识字,听戏也不多,讲不出人的文。但“单口相声”变成“双口相声”,一家人的瞌睡全消了。
父亲现编的古戏,来自民间传说,多是以前发生在太和这一方水土上的事。印象中有朱洪武登基坐南京、王莽撵刘秀等等。
父亲做小本生意,赚不到什么钱。后来就到南乡点瓜(种西瓜)。所谓的南乡也就是合肥郊区,相当于现在的菜篮子工程。辛苦大半年能带回一百多块钱,交了工分钱,还有些剩余。父亲讲种瓜的故事,多半是他自己的经历,已不属于“人的文”了。
这些年,家家都有电视机,父亲的那些戏文,烂在了肚子里。就是我在家,也很少听到父亲讲“人的文”了。况且我知道的历史故事,比父亲的戏文精彩多了。
前不久,母亲住院,我给父亲打电话安慰。父亲说:“你娘病好回来,我不打牌了,人的文,一天三顿饭,光伺候她;人的文,我能做好饭的;人的文,你们忙,不用挂念。”父亲一连说了几个“人的文”,听得我鼻子酸酸的,这是父亲说过的最暖心的“人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