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稻子终于黄了,两亩地的稻田,紧挨着水库上游的一片沼泽,鸬鹚来了,风也在。风一吹,稻穗就弯腰,向大地行礼,向父亲致意。父亲抹一锅旱烟,蹲在地头吧嗒吧嗒抽,幸福地欣赏着稻子。
这是村里最后一块稻田了。水库两岸居住的人不种稻子,他们嫌弃种稻子不划算,统统在土地上种经济作物,草莓,葡萄,板栗还有大樱桃。父亲看着人们进进出出把收获的果实送出村外,腰包鼓鼓的,只是笑笑,依旧守着他的稻田不急不躁。
渐渐富裕起来的人,家中添了四轮子,摩托车,翻修起亮锃锃的瓦房,青石板砌的院子。他们路过父亲稻田,不忘和父亲说说话。经常来堤坝坐坐的是父亲的亲侄子,他掏出一盒云烟,抽出一根递过来,老叔啊,还种稻子啊?大伙全摆弄经济作物,你落伍了。水稻不值钱,你看看三生,四驴子,那些平时不干正经的事的,栽大樱桃后,也抖起来了,你的思想该改一改了。
父亲码了一袋烟末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我舍不得这块稻田!
父亲的稻穗长势喜人,籽粒饱满,阳光一照,扬起一道道金灿灿的锋芒,沿着结实紧凑的稻粒,面前就是一碗亮晶晶的米饭。
父亲喜欢,路过稻田的人都赞不绝口。
侄子其实是想说服老叔,把地换给他,繁育草莓苗,他的几个大棚需要换新土质。还没等开口,老叔就拒绝了。
父亲依旧每天来稻田巡视一番,他给稻子拔草,施肥,灌水,和低着头思考的稻穗交流,父亲觉得稻子也有灵性,你抚摸它,手心里渗透着种子的温度和深情。父亲对每一位造访的人说过,这块地生长出的稻穗,多像他的兄弟!哪有割舍亲情的道理?
父亲守着地里的稻子,一天一天,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父亲看了节气,下头霜稻子没问题,一旦重霜的话,稻穗就容易被折了脖颈,不好伸刀,倒头穗多,稻粒会落一地。
那晚,父亲踩着如水的月色,回屋,计划着稻子脱粒后,卖一部分,留一些给城里的女儿。
女儿讨厌种地,一家人搬到城里,女人吃着父亲每年从乡下坐车送来的大米,不想让父亲种地了,议价粮店啥没有?打个电话就送货上门。
父亲说,我舍不得那块地。
女儿气愤地说,你累坏了我不管你。父亲叹口气,不管就不管,反正你们一年四季来去匆匆,哪里管着你父母。
父亲想起女儿,就多喝了一杯酒,迷迷糊糊睡着了,父亲是被一声声雀子的鸣叫吵醒,他披件粗布衣衫,出了院子。一看园子的红薯蔓儿穿了一层白乎乎的霜,冷气一下抽干他身上的暖劲。坏了!昨晚是刮风了,但不大。今早就遮了重霜!
父亲脸没洗,饭没吃,腋窝夹着月牙镰去了稻田,稻子果然被霜折了三分之一。父亲挥舞着镰刀,一拨拉倒下一片,割得飞快。日头攀上山坳,父亲已放倒一半稻子,父亲捶捶腰,抹抹额头的汗,镰刀一伸,一捧稻棵揽在左胳膊底,一条蛇突然蠕动着爬过来,父亲一惊,往一旁躲开,腰咯吱一声,扭了。不敢动弹,一动就疼得大汗淋漓。
父亲被侄子送到医院,住了几天。女儿女婿也着忙回来了。女儿说,那块地我已经答应卖给我大宝哥了,女儿说的大宝哥就是几次三番求父亲换地的侄儿。
父亲气得发抖,想坐起来,无奈腰动不了。
那不行,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块地,不卖!你说了不算。
女儿说,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了,再说,我户口一直没迁走,那块地我也有份。
父亲就这一个孩子,把户口留下来,寻思老了女儿回家照顾他们。眼下,这腰一时半会好不了。
父亲点了点头,提了一个条件,让侄子将别的薄地给他一块,侄子说,可以的。
女儿女婿收完稻子,脱了粒,只留下几袋够父亲吃一年的,其余全处理掉。还没等父亲出院,就拿着卖那块地和稻子的钱走了。
那块地被翻耕机掀了,扶上垄,成了草莓苗繁育基地,还挂上了牌子。
父亲弯着落下病根的腰,常常坐在那块地不远的一棵老柳树下,稻穗一样,低头一遍一遍咀嚼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