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春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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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进入三月,从一张卫星拍摄的中国大地版图上,从南到北,涌动着层层绿浪。从太空俯瞰这个如雄鸡姿态的国土地形,在三月天光云影下如泛着绿光的辽阔稻田。

三月里有两个农历节气,惊蛰和春分,其实都和庄重的农事有关。惊蛰,春雷声中冬眠的动物醒来了,昆虫们在草丛间欢快蹦跶,春分是冬春季节的分水岭,两个雨水、阳光、植物交融的节气,也是关于春耕春播的温情提醒。

前几天回乡,看见我的乡下表叔正吆喝着水牛在田里翻耕,表叔卷着裤腿,铧犁扎入青苔覆盖的泥土深处,浑黄的泥浆水淹没到了他的膝盖处,今春的雨水早早地囤积在稻田里,把泥土浸泡得松软。

表叔停下来,点燃一支烟跟我闲聊,那头老水牛歪过头来望了我一眼,眼神呆萌温良,如一个盼你回家的老祖宗,反复打量你时幽蓝带惊讶的眼睛。表叔种了半亩地的紫花苜蓿草,作为牛的草食,那草四季疯长,叶间常年开着猩红的小花,据说牛吃了这种草食后,劲头特大。那头水牛,与表叔的性格似乎也相通。表叔今年夏天就满73岁了,一直在乡下耕种,性格固执倔强,坚决不跟表弟到城里居住,坚信靠在土里翻滚能求食饱腹,与表婶娘在乡下守着老屋与土地过日子。这些年每年稻子成熟以后,表叔就把新米带到城里我家来,我尤喜欢喝那浓酽白稠的米汤,感觉有大地万物浸透后的沉香。

这些年,我那昨日乡土上的农人后代们,川流不息地来到城里生活,后来他们在乡下佝偻老去的上辈亲人,也跟随着儿女们来到城里度过晚年。我似乎长着一双鹰眼,能够一眼识别出城里老人与乡下老人的不同。比如乡下来的梁老汉,他在城里马路上走路的姿势,身子总有些歪斜前倾,歪斜,这是他在庄稼地侧着身子一层一层拨开叶片,小心翼翼地进入高粱地玉米林稻苗田里养成的习惯,前倾,这是他大半辈子在土地面前始终保持一种匍匐的姿势养成的。我甚至怀疑,像梁老汉这样的农人,他们的骨骼形状,由于与土地的长年厮守,已经由此发生了改变。在人流拥挤的城市里,我看见这些庄稼人保持这样一种谦恭的姿势,摇晃的身子如在大风中吹拂,谦卑地予人让路,满满地却是热诚善良的心肠。

我离开乡土已经30多年,骨子里也还保留着农人的某些气息姿态。有小小的自卑,用诚恳与温暖试探着拥抱却总担心遇到欺骗与寒流来袭,偶尔也固执与冲动,但在理性现实面前很快败下阵来,陷入一地鸡毛的狼藉。我与乡土建立的联系,其实也是一个人的春播秋收。这些年,我蹲守在文字的稻田里耕耘与收获。表叔在稻田育秧里的谷种,挑出秋收季节里稻田里最硕大的稻穗,颗颗饱满粒粒金黄,春播季节在温水里浸泡发芽,然后撒播到育秧田里盖上一层薄膜保暖,等待一片青青秧苗蔓延在薄膜下。一株株秧苗插入潋潋水光的稻田里,在季节的流转中经历了秧苗分蘖期、幼穗发育期、拔节孕穗期、抽穗扬花期、灌浆结实期……一粒大米,经历过了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的节气,到秋收时隆重登场,一株株沉甸甸的谷穗弯腰鞠躬向大地表达着无言的感谢。

我呢,我文字的稻田呢,当我排列文字的方阵,我是不是和表叔一样,把那些母语里的文字,挑出一个个最结实的、流淌着袅袅地气的文字播种在文字的稻田里呢?回溯这些年的文字生涯,其实我还没有真正做到。这或许是我一个人带着寂寞的春播,带着冷落的秋收,因为我灵魂的稻田,它其实是处于一个永远僻静角落的,我从不在秋光灿烂处显眼。但这是我喜欢的稻田。

在今年初春疫情汹涌的日子里,驱车在林立高楼下的空旷大街,恍然是进入了一条幽深的峡谷,静谧的城市陡然让我疑心是不是真实的生活。而今,在疫情如雾渐渐散开的城市中,明媚春光里,车水马龙的城市在烟火味里苏醒过来,一条大街布满的店铺里,从一个奶瓶到酱油和螺丝帽,几乎供养和贯穿了我们一生的生活。这些给我们提供着生活物资的人,他们其实也是在大地上勤奋的春播者。每个人的一生,莫不如此,春播秋收,岁岁年年。

大地春播,人间风景。大地春播,打动我们心灵最柔软的部分,它是一生的阳光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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