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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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一个闪念,一个惊诧,会叫人刻骨铭心,留下永久的记忆。而让我丢不开、放不下的是一位军属老人,村里人称田大娘。尽管记忆已经渐渐远去,可没有远去的却是心灵的哭泣,因为那弥足珍贵的感情存折中凝结着一个凄美而动人的故事。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那年的春风透着不寒而栗的凉气,那年的杜鹃花开得特别冷艳。就在那年春天,我被抽调去两河镇大湾村搞路线教育。

大湾村距两河镇二十多里山路。进村那天,我一边走一边看,满山光秃秃的,树被砍光了,偶尔有几只山雀在灌木丛中发出叽叽的鸣叫;水田里,间或有几个弯着腰弓着背插秧的农民。那东一家西一户坐落在山脚斜坡上的泥瓦房,慢慢升腾起一缕缕乳黄色的炊烟。黄昏来临,猪儿羊儿牛儿一齐向主人发出讨食的嚎叫。几声狗吠过去,我住进了大湾村支书老李的家。

认识田大娘,是在进村后的群众大会上。那天的大会,熙熙攘攘有上千人。多年没开过那样的大会了,老人小孩来得特别多。很多人没见过城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着我,眼对眼地看,看得我心发酸眼发涩。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有一张虽然饱经风霜却抹不去宽厚与慈善的脸,有一双布满血丝和紧裹着皱纹却洋溢着母爱的眼睛,烙进了我记忆的穹庐。四十多年了,那张脸经常在我无意识的时候冒出来,又悄然隐去,如星光掠过夜空。

田大娘四十开外年纪,老伴早已离她而去,留下两个儿子。大儿是个哑巴,憨厚、勤快,只会干活,不会叫娘。幺儿长得乖巧,会读书写字,初中毕业刚满十八岁,田大娘就送他去考兵。那年头当兵光荣,农村孩子当兵有如中状元一般。

新兵入伍那天,田大娘很是风光了一回。前面红旗红树红花开道,跟着鞭炮锣鼓唢呐齐鸣。她被村里人用滑竿抬着,像送新媳妇一般,吹吹打打,前呼后拥抬到镇上。镇上领导又把她请上主席台,看着台下胸戴大红花的乖儿子,穿着簇新的绿军装,她高兴得直抹眼泪,那张本来有些苍老的脸,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听村里人说,从那天起,田大娘越活越有精神。

田大娘的家坐南朝北,四柱三间瓦房,被屋前屋后、屋左屋右一片松竹掩隐在里面。屋前是一湾刚插完秧苗的梯田。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雏儿,在地坝上叽叽喳喳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忙忙碌碌觅食,那样儿好像永远吃不饱似的。圈舍里的老牛和一条小花狗,见到有人到来,齐声发出欢快的叫嚷。田大娘见到我,眼里发出惊喜的光芒,口里絮絮叨叨,有些语无伦次地:小同志,请屋里坐,屋里坐。随着戛然而止的牲畜欢叫声,我跟在田大娘的身后进了屋。“坐、坐、坐,小同志” 。田大娘抹了桌子抹板凳,嘴里不停地嚷道:“我们乡下比不上你们城里,你看到处都是灰尘扑扑的。 ”其实,她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

在征得大娘同意后,我看着她家简陋的陈设和柜子里不多的粮食,还有炕上挂着的几串红海椒,以及那半箩筐红苕干以后,鼻子开始发酸,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年头,农民兄弟喂几只鸡鸭,栽几棵果树,也要被当做资本主义的尾巴。

当我吃下大娘给我下的一大碗面条后,我的一颗心沉重得几乎停止了跳动。那是一碗什么样的面条啊!三个煎成两面黄的鸡蛋,加上几块巴掌大的腊肉,上面盖着几丝丝面条,热腾腾地散发出葱花和生姜的鲜味。吃吧,我实在有些不忍心,村里人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这样的面条,不是一般的金贵啊;不吃吧,更不忍心,大娘肯定会伤心的。我边吃边观察着大娘那饱含深情的眼神,那眼神表现出来的分明是:巴不得把她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吃个够。

田大娘心肠特别好。记得有一个晚上,群众会开到深夜一二点,学理论联系实际,斗争黑五类。马明红在大湾大队被列为一号斗争对象,白天背块“富农分子——马明红”的牌子劳动,晚上还要站在群众面前接受批斗,整整三个月,最后斗得他屙血屎血尿。那时候,乡下农民连红苕洋芋都没的吃,更不用说油荤。营养跟不上,身体差,哪经得住批斗呢。

有一天,田大娘把我拉到一边,抹着眼泪:“小同志,放马明红一把嘛,他也是人啊! ”这是一个善良的母亲对不是她儿子的人的关心。其实,我早听说田大娘悄悄给马明红送过饭,我也早就想同情同情那个姓马的人。可“放牛娃哪能卖牛”呢?我做不了主,我也试探性地请示过工作组组长,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还被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要让我站稳阶级立场。这件事我无法向田大娘作解释,只能在她面前抱委屈。

后来因为需要,我被工作团从大湾抽回镇上,跟在团长身边做秘书工作。那天逢集,田大娘在镇上找到我,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会摸摸我的头,一会牵牵我的手,一会问我吃饭没有。从那以后,我在镇上五个多月的日子里,差不多每逢赶场天,都能吃上她从大湾给我带来的红苕干、包谷粑和豆腐乳。有一次,大娘听说我生病以后,需要补身子,就专程从大湾赶来,把鸡汤装进盛有热开水的瓦罐,送到两河,让我喝上热腾腾的鸡汤。

当时,工作组成员正在团部开会。田大娘听说我抽不开身,就蹲在会议室外边等候,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才散会。当我走出会场看见她那有些佝偻的身子,在飘着雪花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霎时两行热泪像断线的珍珠夺眶而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扑在她老人家怀里抽泣。

后来回了城,我与大娘通过信件联系时断时续,可终究未曾再见她一面。当我选择了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重返大湾专程去看望田大娘时,她老人家早已成了故人。听村里上年纪的人说:她在离去之前,她知道了她心疼的儿子已经牺牲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中。她为英雄的儿子感到骄傲,也感到伤心,终于离开村民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唉!当时要是我还在田大娘的村里,要是我知道她的心思,我一定会做她的儿子。然而,让我抱恨终身感到万分愧疚的是: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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