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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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村头拾柴火,抖动着手将一根根柴火拢在怀里,一小捆就拾了大半天。柴火把影子拉得细长,像母亲的身躯一般瘦。一阵寒风呼啸而来,恶狼一样扑向母亲,母亲像一片单薄的秋叶,随时都可能被大风刮走。

没想到这个冬天来得这么早,没打招呼就径直闯进了母亲的生活里。其实,在母亲憔悴的记忆里,除了冬天已经没有什么了。在迢远的路上孜求一丝温暖的憩息,母亲艰难地使出全身力气,冒着寒风踉踉跄跄地把一小捆柴火背回家。

母亲渺如毫发,平凡得像一根小草,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寒风却从没有把母亲疏忽掉。它掠过莽原,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母亲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弯腰,都躲不过它的视线。冬天对母亲来说是一个无边的梦,母亲在这个梦里跌跌撞撞,倦鸟一样在天空的一角低回。寒冷数着母亲脸上的道道皱纹和头上的根根白发,对我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院门被刮得一开一合,在一声熟悉的开门声中,母亲才半个身子走进来,寒风就凶狠地合拢院门,重重地打在身上,柴火撒了一地,母亲肩上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痕。

进了屋,用力关好门窗,把每道缝隙全部封闭起来,但冰冷的寒风还是从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母亲总摆脱不了风的纠缠。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母亲莫名其妙地想事情,想得深远而入神。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无论挪步村头,还是蜷缩在屋子里,都躲不过冬天。母亲的那点温暖被冬天搜刮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心中结着一层厚厚的冬天。母亲点着柴火,想把火烧旺,把屋子烘热,可湿漉漉的柴火冒出浓浓的青烟,剧烈的咳嗽顺着青烟飘出来,飘得很远很远。

屋子在大风中飘摇,像汪洋中的一条船。从闪开的门缝里,母亲看到冬天狰狞的面孔,睁着令人惊恐的眼睛。院子里那棵小树,无法把冬天挡在外面。尘封的屋角横着蛛网,冷得瑟瑟发抖。母亲张了张嘴,似乎要和冬天对话,但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话语冻成了冰块,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才能消融。母亲用围巾裹住嘴,却裹不住阵阵强烈的咳嗽,咳嗽从胸腔内发出,像重音鼓,能将左右肺击穿。在寒冷里,母亲裹紧绽开棉絮的袄来回跺着脚,脚步蠕动的轨迹像一个潦草的字,这个字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却不忍心抚摸它。在冬天里行走,母亲麻木得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冷风能把疼痛刮来,似乎也能把疼痛带走。母亲坦然地想事情,平静地看着风,风反而收敛了许多,飞扬的尘埃也渐渐息落。挺起腰,微闭的眼睛里忽地闪出一道光,像射出的一支箭,母亲顿觉精神了许多。凄冷缩着尾巴,干裂的大地也似乎朗润起来,发生在身边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全都随风飘逝,泯然无痕。

大雪倾泻下来,落在那些年落过的地方,母亲已不再注意它们了,也不再倾听落雪的声音,似乎对这个猛然到来的冬天漠不关心。母亲瞥了一眼雪花,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任由它们飞落。大雪单调地下着,尴尬地降临大地,鸟雀不再与它们结伴而行,半弯惨淡的月也不再照面。冬天执意要来,穿再多的棉袄也没用。母亲把仅有的一点温暖保存起来,苦心经营一个轻轻的梦。这个梦,从吱吱作响的纺车里缓缓走出来,披着昏黄的灯光,在母亲心里一掠,种子一样在孤寂的冬夜里萌动。

窸窸窣窣的屋子里,母亲穿针引线,僵硬的手指染黄了破碎的灯光。强有力的咳嗽,在灯光里蔓延,撞击着斑驳的墙壁,叩击着岁月的门楣。母亲不顾一切地张大耳朵,心灵奇异地洞开,昏倦的双眼微微眨动,视觉里涌出三五成群的梦。母亲在这些梦里吃力走着,要一直走到春天。渴望春天的来临,春天真的来了,母亲却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里,但母亲还是渴望春天。

我对冬天的记忆尤其深刻,母亲的一生都是冬天。母亲在冬天里行走,冬日的时光水一样漫上来,却没有被淹没。看着母亲枯瘦飘忽的身影,我就看到了冬天怒放的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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