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冷的季节不知不觉间已然来临,想来,故乡的油茶花正是盛开的时候。那洁白的花瓣,金黄的花蕊,花蕊中央裹着的一泡露珠状的花蜜,还有那嗡嗡不停的野蜜蜂,曾是那么熟悉。倘使时光倒流三十年,甚至四十年,故乡那山山岭岭啊,可真是繁花似雪,漫天飘香啊!
同周边许许多多的村庄一样,那时我的家乡八公分,也是处在湘南油茶的主产区,绵延起伏的山岭,满山满坡多是郁郁苍苍的油茶树。
在生产队的时候,油茶树是村庄最重要的经济林。每年冬天晒干的油茶籽在村北的榨油坊里打了茶油后,生产队就会安排脚力,用乌黑的油篓子挑了,走十里山路,送到公社粮站交售国家任务。余下的,再按工分和人口分给各家。这样,金黄透亮的茶油,和洁白成冻的猪油,就成了家家户户一年四季的食用油。过年过节,炸兰花羹、丸子、油糍粑这类米制食品,更是离不开茶油,黄澄澄的,酥脆,喷香。煎泥鳅鱼虾,炒鸡鸭田蛙,茶油一放,锅底哗哗啦啦便开了花,既避腥,又香味浓郁。平时村人碰碰磕磕,跌打损伤,在受伤处涂上茶油,清淤活血,消毒止痛,不几天就好了。
那时的油茶山,保护得可真是好。树木稠密,高大。很多山上泉流成溪,四季不息。油茶树是一种多分枝的常绿植物,向四周散开,树冠宽阔。大的油茶树,近地面处的主干比成人大腿还粗,人站在树下,就像进了一个遮天蔽日的绿色大凉棚。摘油茶子的时候,这样一棵树,往往就能摘上满满一担谷箩筐。高处的油茶子,人需站上枝丫间,或者拿一根带倒钩的长竹竿才能钩下来。油茶树枝干表面多皮屑灰尘,摘油茶时,眼里常会落进茶树灰,揉得眼睛涩痛。茶树灰也是村人的止血药,在山上伤了血口子,常在树干处刮一些灰尘敷上。
油茶树叶子如卵,拇指长,二指宽,边缘有小锯齿,厚实硬脆,一折就断,表面纹理清晰,绿得深沉发亮。这样的叶片长得重重叠叠,密密实实。老死的叶片掉落在树下,积成乌黑厚厚的一层。这些落叶,是村人煮猪潲的燃料,村里的妇女、少年和姑娘们,一年四季,常用长竹筢挑了谷箩筐来山上搂叶,一担担挑回家。
油茶树的枯枝,则是村里孩子和少年们年复一年成群结队上山捡柴的永恒主题。密林深树之间,有的茶树枝已死去很久,枝干乌黑光裸,一叶皆无,全然干透了,一掰就断。有的还刚死不久,树叶仍在,或泛黄,或焦红。偶尔,也能看到整棵树死了的,这会顿时引起我们异常的兴奋,高呼大叫,蜂拥而上,各自尽力扳折,却不能一人吃独食。在山上,我们腋下的柴火夹不住了,就先找一处稍平坦的空地做根据地,叫图堂,各自放一处。而后,围绕其周边散开,继续捡柴。捆缚柴火,通常用缠绕在油茶树上的黄鳝藤,乌黑,有小指粗,柔韧性极好。待我们络绎走下山时,每人的腋下或肩膀上,或抱,或扛,都有一大捆整整齐齐的干柴,像一截比水桶还粗的圆木柱。
那时的村庄,打陀螺是男孩子风行的游戏,每个人都会有好几个陀螺。有时,我们上学,也在书包里带着。放学回家,每天傍晚的禾场上,到处是挥着棕鞭小木棍打陀螺的人,你追我赶,喧哗热烈。
油茶林关乎村庄的收入,关乎村人的吃用。那时的村人对油茶林也很善待,上山捡柴,并不恶意伤害活的油茶树。村里也有严厉的乡规民约,并有专人看守巡山。平常的日子,生产队经常组织劳动力挖垦村庄周边的一些茶山,去除野树杂草。茶油树也长得愈发枝繁叶茂,果实累累。
摘油茶一般在霜降前后,这时,果实成熟,油分最足,也是一年中最艰辛的农活,劳动强度要大过盛夏的“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在生产队的时候,每年一到摘油茶,就会干塘捉大鱼。各家分了鱼,剁块烘干。摘油茶的那些天,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天未大亮就吃了饭,挑着箩筐竹篓、锅碗瓢盆、米饭红薯,匆匆忙忙往山上赶。一整天都在山上摘茶子,不时往山下远处的晒坪挑运茶子。中午就地在山上挖一口简易灶,架上鼎灌煮饭,菜就是腌红剁辣椒炒干鱼。每当中午时分,碧绿的山间但见一处处炊烟袅袅,升腾到半空。到晚上回家时,天色已然黑透。这样日复一日,要连续十来天,人人累得腰腿酸痛,手脚开裂,精疲力尽,全都像散了架。要是遇上下雨,天寒地冻,浑身透湿,饥寒交迫,山路泥滑,就更艰难了。
不过,虽然劳累,村人心里却很高兴。因为累,也意味着丰收,意味着年底榨茶油时,家家户户能分到更多的茶油,生活自然也会更好一些。
采摘油茶子之后,山间的油茶花应时而开,像无数的雪花,开得漫山遍野。这样的景象,总会让很多老农不由地喜上眉梢:“明年又是个丰收的好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