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山东桓台的起凤镇华沟村。在这里,祖辈、父辈待了一辈子,我过了二十多年。在乡下生活时,老家就是老家,但到省城求学、工作后,老家变成了故乡。现在岁数大了,觉得总有一些事过去了,但不能放下;总有一些情,生成了,却无法割舍。老家的那些事、那些情老是放不下、难释怀。
老家的地理位置是马踏湖与锦秋湖之间,更靠近马踏湖。村前村后,从南到北,河湖相连,洼河相串,水清见底,芦苇丛生,河草茂密,鱼跃随舟行,鸟欢随风鸣。老宅子门前,有条弯弯的河,从村南一直通到村北的湖里,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条河边扎猛子,从桥上一遍一遍跳进湍急的河水里,几乎是天天在这里戏水。有时,要是没到饭点,时不常地游到藕塘,顺手采块藕啃两口。最近,我随文化考察团到纽约转了一圈,途中重新翻看了美国作家安·兹温格的《奔腾的河流》,其中的一句话特别好:“当一条河流伴随着你成长时,或许它的水声会陪伴你一生。”我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门前那条河流水声哗啦啦地一直在响。虽然,这条河已经消失多年了,但在记忆里、在梦里,却始终流淌着。
听到水声,我特别容易想到芦苇花。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一到秋冬时节,带上大剪刀,跑去织萡场捡芦苇花。在萡场一捡就是大半天,一大半天就是几大捆。把苇花带回来,摊在院里,晒上几天,等人上门收购,一个秋冬下来,能换个几十块钱。这些钱在当时就不算少了,除了贴补家用,还能自己支配,买点铅笔、图画纸什么的。在马踏湖的秋天里,细细地观察着芦花,就会发现每一枝花都不一样,每一个时段花开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在风轻云淡的世界,芦花好像会说话。她轻曼飘逸,既以色示人,又以姿引人。我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惜时间、不惜经历,涂涂画画、乐在其中。
我不光是画芦苇,河里的禽鸟和植物都是描绘的对象。那个时候,呆在学校里上课时间不算多,倒是在湖里、地里干农活的时间更多一些,我因为喜欢画画,经常逃避一些家务劳动,也不管家人的唠叨,偷偷去画画,一直在追寻着做一名职业画家的梦想。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我考取了山东师范学院艺术系,正儿八经地学美术专业。四年的大学学习,使我明白了许多事理:画画是一件很用情的事情,大学学的那些东西,只是为创作而掌握的一方面的技巧,真正去表现的还是你内心深处的所感所悟,由此,小时候喜爱的东西也就成了我所用情去表达的主题。去年在法国,碰见了在《欧洲时报》供职的一位记者,是我们山师毕业的校友,他的老家在临沂,现在每天都往返于塞纳河畔,历经巴黎圣母院、卢浮宫等名胜,但他所写的许多散文,还是对老家的山、河和家门口前的果树园的记忆。我自以为是的几幅大创作,都有在老家生活时最常见、最常画的花鸟虫草的影子,因为这是我生命中最钟情的东西。近些年,出国看画的机会多了一些,无论是在巴黎的卢浮宫、奥赛,还是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看大师们的画作,无一不是表现他们的所感、所观此情此景的艺术杰作。当站在卢梭的一些作品前时,就在我脑海中不时浮现出在湖里、芦苇丛中的一些情景。家门口的马踏湖不同于微山湖、白洋淀等湖色,是湖连湖、田连田,山河相间,水面上,或芦苇片片,或荷塘片片,或蒲草片片,万类相间,深水区水天相连,形成了湖区特有的宁静、自然、亲和。我从小就爱捉鱼,常常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扑腾两下,既用不着网,也用不着钓鱼钩,要么用玻璃的罐头瓶逮,要么是围堰捉,捉多捉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很刺激、很好玩。鱼往往愿意躲在幽深的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中,手气孬的时候,逮不着鱼不说,弄不好摸上来的是条蛇。当抓着涩涩的这玩意儿时,足够使人哆嗦半天的;手气好的时候,鱼篮子沉甸甸的,鲫鱼、白条、鲶鱼、泥鳅、小虾,样样齐全。
每当忆往昔的情景,真是回味无穷。由此一提“回家”这个字眼,能够让我完全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浮现在往事的回忆里。对于我们这些几十年出门在外的人来说,“回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念想了。有人说:三文鱼配葡萄酒,没有更美味的了。可我总觉得比不上家人熬得小鱼汤,当盛上一大碗有红红的辣椒、香香的鲜汤,保准你要接二连三。小时候好吃的这一口,岁数越大越惦记了。我画画也是一样,小时候最熟悉、印象最深的东西,正是现在最想表现的。《淮南王书》里有一句话:“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全”即完全、完整,“性”即本性、天性,“保”即保护,“真”即真实,你要保护好你的完整的、真实的生命状态,不要用物质去损害它。道家的话更让我有老家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