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儿了?那个满头黑发只有少许银丝、脸皮紧致只有少许抬头纹的爸爸去哪儿了?那个快乐地咪点小酒,哼着歌的爸爸去哪儿了?那个慢悠悠骑着电瓶车,到我门口叮当叮当打铃的快乐老爸去哪儿了?那个喊我“大丫头”,轻言细语地告诉我:脾气不要急,说话太冲脸色难看容易伤害人的爸爸去哪儿了?
那个寒冷的“十月朝”,我跪在地上,抱着爸爸的头,一遍一遍哭喊爸爸,爸爸只是安详地睡着了,总是不肯醒来,可是老爸的胡子,分明第二天又长出了好些长,人不如胡子!
爸爸走得很急促,走时身边没有人!在最后那一刻时,他肯定在喊他的大丫头,可是他的大丫头不知道,不知道啊!那么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爸爸怎么会舍得就抛下妈妈,抛下我们,一句话都没有就走了呢?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的爸爸,就没有舍得让我们为他做一件事,尽一点孝!老怕是爸爸,老骂是妈妈。这个称呼是我发明的。小时候,经常看到老妈发火骂老爸,老爸总是笑嘻嘻地哄老妈,一副妻管严的样子,于是老爸老妈在我的称呼里就变成了老怕老骂。
爸妈感情极好。据老妈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打过几次架,但我不曾见过,或者说我记事后就没打过。爸妈年轻时都务农,生活仅仅来源于农田,养活我们三个孩子,自然很艰辛,再加上我们小孩子间经常有打闹,老妈脾气急躁,做事好强,所以寻常小事经常触她之怒,发火的老妈我们谁都不敢惹,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立正不敢动,这时候都是老爸救场,一般的场景是这样的:老爸手里摇个小东西,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笑眯眯地拉长声音喊:小五子,壁虎子。这六个字好像有魔法,不管老妈什么原因发火,不出三遍就会笑起来。也曾好奇问过他们是什么典故,他们都没告诉我答案,只知道小五子是老妈的小名,也许这是属于他们年轻时的爱情秘密吧。
从一般来看,老妈老爸并不般配。老爸身高1.73,文革前高中毕业生,能写会算,精通地理,为人和善,老妈只有1.5,不识字,脾气急躁,看不出有什么贤良淑德。两人关系和睦的原因在我们小孩子看来,完全是爸爸让着妈妈,而且经常都是妈妈不讲理,看不出爸爸忍让的理由。小时候经常看到老妈对老爸蛮不讲理,老爸忍气吞声,曾义愤填膺地问过老爸:干嘛这么让着老妈。爸爸很认真地说:你家姆妈小时候吃过苦,被火炉烫了差点没长大,现在跟着我也没过好日子,辛辛苦苦的,我不让着她谁让着她。在又一次老妈对老爸发火时,打抱不平的我冲上去对老妈嚷嚷 (小时候我们都跟爸爸好):不是爸爸怕你,是爸爸让你,你还不自觉!老妈一愣,嚣张气焰立即下去了许多。
随着年龄渐长,老爸老妈越发像老小孩,有时闹点小别扭,经常需要我这个长女仲裁。记得有个冬天的晚上,我先后接到老爸和老妈的电话,老爸是这样说的:你妈太不像话了,我不跟她过了,我一个人住到后面的小房子里,你妈今天晚上的药还没吃,她在生气可能会不吃,你打电话给她让她吃掉。电话刚放下,老妈的进来了:这么冷的天,你爸非要睡到小房子里去,你让他来拿两床被子。我笑得打跌,这两个老家伙估计都不好意思先说话,是在让我传话呢。我板着脸回到家,把他们好好怂了一顿,老爸认错:我不该跟你妈计较,你妈血压不稳定。
近年来,老妈老爸生理年龄差距越来越大,爸爸走前一个星期,还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冬儿,你家姆妈好像现在记性不好了,有两次煤气灶忘关了。老妈多种老年慢性病,牙不好、眼睛不好,老爸还俨然是个小伙子,越发将老妈当作小孩子带,每天早晚吃的药拿好、水倒好给老妈吃,去世前吃的最后一顿饭,有鱼,老爸还细心地剔掉鱼刺给老妈,按老爸的话说:你妈牙不好,鱼刺自己剔不干净,容易卡。
爸爸走了4个半月了,妈妈现在吃药都是自己拿,鱼不吃。
常常想,我是愿意爸爸这样只有几分钟痛苦就过去了呢,还是愿意爸爸缠绵病榻,受尽折磨,回天无力过去呢。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愿意后者!可是爸爸呢,爸爸会怎么选择呢?爸爸这么热爱生活的人,肯定愿意多看看这个世界,看看他牵挂着爱着的人,可是,爸爸又是惯我们的人,舍不得我们受累的人,这让爸爸多难选择啊!
还记得爸爸的电瓶车是那种负重型的,车身大,书包架富实。当年买这款电瓶车送老爸时,就是考虑到老妈不会骑车,出入都是老爸自行车驮,老妈又偏胖,偏偏老爸顶风、上坡也不舍得让老妈下车跑,老妈很心疼,在我面前抱怨,于是就有了这款电瓶车的选择。
于是老妈就有了她的舒适的专车:书包架上绑上软棉垫。老妈个子矮,老爸都要将车略倾斜,让老妈上车,等她坐稳当了,自己才上车,打铃,加速。老爸骑着电瓶车,驮着老妈最远的是到江南姨妈家,看姨夫和姨妈。上街买菜都是老爸车子后面带着老妈,一起去,一起回。遇到熟人老爸喜欢叮当叮当地边打铃边打招呼,埭上的人经常快乐地喊老爸:小姨阿(老爸人缘好,威望高,埭上的人年长的称他小姨阿,年轻的一辈则以老妈的排行称五老老),你家的小猪多少钱一斤?老爸则是很开心地说:不卖不卖,我家的小猪多少钱都不卖!老妈则是笑骂:讨债鬼!老爸走了后,埭上有好多人跟我提到这一幕,总是眼泪汪汪地说“难以置信”,再说到老爸的人品和事迹,最后总加上一句:“可惜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啊。”
电瓶车的铃声响而脆,老爸每次回到家,还没上长门,就叮叮当当地打铃,一直到进门,正在家里或烧饭或做事的老妈总是照例跑出来,笑骂:吵死了!老爸则笑眯眯地说一声:我家来了。
老爸走后好长时间,老妈常常很迷惘地问我:冬儿,外面你爸爸在打铃,你爸爸家来了。或者总是探头向长门外看,说听到你爸爸骑车的声音了,马上要家来了。很担心老妈会崩溃。现在,经常看到消瘦的老妈怅然若失地向长门外看。
爸爸走了4个半月了,“烧七”的时候可以无顾忌地流泪,现在,悲伤只能埋在心里。可是,开车时突如其来的泪流满面,半夜醒来时的痛彻心扉如何能解!
到清明了,爸爸亲手种的油菜,花开摇曳生姿,地下,是我的健康的、快乐的、生气勃勃的爸爸,我们隔着一抔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