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翻到金圣叹的文章,猝不及防地看了三十三个“不亦快哉”,一口气读完,只觉酣畅淋漓,似乎把自己的戾气泄完了。
金圣叹与釿山同住时,无聊约赌轮番说自己人生中快意的事。后金圣叹回忆起来,便有了这篇怪极趣极的文章。
里面有他觉得燥热不堪,汗出遍身,饭前的苍蝇赶之不尽。忽然黑云遍布,下起暴雨,于是身汗顿收,苍蝇尽去,不亦快哉!
还有一次十年未见的老友,在黄昏突然敲响了家门。匆匆作了一揖,并不问是坐船来还是骑马来,并不招呼他坐下,奔到夫人的房间问她:“你可像东坡妇一样备了好酒?”夫人一笑,拔下头上的金钗。算算可供多日的酒了,不亦快哉!
冬日里觉得寒冷,推开窗一看,如手掌大的雪花已堆了三四寸了。
夏天里自己拔出锋利的刀将一个绿沉西瓜剖开,听那一声干脆的响声。
这样的事情还很多,金圣叹足足写了三十三件。其实多是琐碎小事,像是拔去了庭院的杂树,种上了芭蕉。甚至是听见邻居议论何人死了,连忙去追问,结果得知是平常最瞧不起的那个人,于是又是一句“不亦快哉”,看得人不由地掩卷大笑。
属于我自己的“快哉”全像开水的气泡一样从记忆中浮起。
去旅行,烈日当空,头发粘着皮肤,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眼前的景色全无兴味,身旁的人群拥挤不堪。我挤到树荫下,有一个姑娘在卖矿泉水,塑料箱子里满是冰块,晶莹剔透。我买下一瓶水,一下贴在脖子上,不亦快哉!
以前小学里有校车,我下车后走回家的路上总是在看书。书包很沉,路也很长,然而我全然没有意识到。只感觉日光透过树叶照在书页上,文字也都有了淡绿色的温柔。那时的我错过了多少绿树的成长,又在他们的呢喃中闯进了多少个世界啊。
最初只是零零落落几声响,很快就稀里哗啦下起来,窗前挂上了厚厚的雨幕,凉气和一种雨水特有的野性味道一拥而入。我打着光脚尖叫着冲到阳台,拿起纸杯探出身子去接雨,奶奶一边收着衣服一边笑我。我用手在里面翻搅,像是得到了上天的礼物。
这些“不亦快哉”,常常是不假思索的。快意就像一种凌厉的物质扎进你的心里,又像是墨水急剧地扩散。在那一瞬间你的心好像可以变得无限大而又温柔,充满野心又谦虚。它持续的时间很短,却像一颗固执的种子,不停告诉你:“嘿,这个世界有时看起来很糟,但别对它失望。继续用力地活着,继续相信。”
在武侠小说里也常常看到豪杰们大喝快哉,然而我觉得像金圣叹这般更贴近平凡,也就更贴近风流。平凡是一把钝刀子,它切割着人,让人生活在一片沉寂的绝望里。因此有的人为了摆脱平凡不惜一切,却又沦为哗众取宠的地步。
金圣叹的“不亦快哉”,让我看见了一个灵魂,它既不麻木,也不偏激。他不与平凡宣战,却在平凡中磨砺出对美好的敏感。他笑着走着,哭泣时大声哭泣,喜悦时放声大笑。他喜欢便是喜欢了,一声直截了当的“不亦快哉”如汹涌的生命之河,载着苦难与平乏携卷而去,只剩下一颗巨大又真实的心。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看野烧,不亦快哉!
真真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