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佩
只有到了中年并且有了儿子之后,我才开始检视我从父亲那里所受到的影响。父亲是一个勤奋而坚忍的人,他从一个民办教师半路考学,从教入政,成为乡村的传奇。父亲为抢修生产队里的水泵,在料峭春寒中,跳进漂着冰碴子的水库。他在乡里任职,悄无声息地用一夜时间,帮一对孤寡老人挖了五米的沟渠,完成了村里摊派给他们的工程任务。这一切,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刻在我的心版上,影响着我的处事为人。
父亲对我的爱,车载斗量,全都发自肺腑。初中,我为暗恋的女生送照片,被恶犬咬伤,父亲背着我跑了好几个兽医站,去打狂犬疫苗。后来我闯的一个个灾祸,他都救我出深坑。但是,我的内心有黑暗,我要诉说。
从小我家几乎不请客,我也不敢轻易把小伙伴领到家里玩。面对父母巨大权威所带来的无奈感,最终变成反叛。我成年后,广交益友,热情好客,其实是对父辈的遥远反抗。
有一年,我上初中了,父亲带母亲到40公里开外的市医院看病,我家里来了初中好友。我擅自煮了个葱花汤,并且开了两瓶啤酒招待他。结果,父亲回来后,责备我冷血,不懂事。从那以后,跟同龄人的友谊,给我带来深重的耻辱感。
上大学时,我跟一位美国外教关系密切,适逢寒假,我邀请孤身一人的他到我家一起过春节,他当然乐开了花。电话征求父母意见,我的要求被拒绝,并被父亲数落。当然,这次,用他的话说我又是“太不懂事”了。
父亲极其看重荣誉,害怕被别人笑话,总是在乎周围人的评价。所以,凡事规规矩矩,小心翼翼,一丝不苟。他心中的律法,就是乡党的看法,周围的风俗。我把这一切看到眼里,恨到心头,从小我就决定跟世俗决裂。
说句实话,每次坐上离开家乡的大巴,我都如释重负、心花怒放。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逃离,逃离家庭太炙热的爱,逃离完美子女的及格线,逃离不容置疑的威权,逃离一次次的自我谴责。
问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候是什么?不是捕鱼摸虾,不是追逐嬉戏,而是做出一道数学题后,被父亲赞许地摸一下后脑勺。彼时,我的心已经飞到了天堂。但是得到父亲的笑容和夸赞是何其难啊!初二,我写了几封早恋的情书,被父亲发现,父亲没有跟我说话,而是写了一封5000多字的长信,上面沾着他的泪水。从那以后,爱情,成为我心中的渴慕之所和羞耻之源。
即使到了中年,我还时不时奴性发作,电告父母一些他们认为的好消息(例如:升迁的机会、相亲的进展等等),并等待他们的好声气、好脸色,尽管我内心里对这些其实无比鄙夷。
曾经,父亲看我,是三无人员(无妻,无子,无房),是麻烦制造者,是得过且过的寒号鸟,如今,这个看法也没有根本改观。我内心的挣扎,高贵与骄傲,精神的财富,友谊的累积,他不去看,也看不到。
我不是在责备父亲的教育方式,而是在分析我这么多年陷入自责的原因。
现在,我也成了父亲,无论儿子如何长大,我绝不会让我生活中一幕幕戏剧再次在他的舞台上改编上演。我跟儿子是朋友,似兄弟,我自己做不到的,也绝不要求他,我曾经跌过跟头,所以,他行路倾跌,我也不苛责。他会在爱与信任中成长,更重要的,他将有光耀夺目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