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小汐
我的电脑桌面上,一直保存着一张图片:
寂静苍穹下,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山顶。湖蓝色的夜空,呈现出丝绸的莹莹光泽,非常细腻柔软。圆月高悬,星子璀璨,指引着孤独的赶路人。
如同看到某个时光切片里的自己。
记得初中时,不在学校寄宿的那一年,我几乎每天都要经过那样一条山路。头顶是湖蓝色的天空,星子闪烁,像剥落的鱼鳞吸附在上面。
我在星空下行走,拎着装咸菜的麦乳精空罐子,清瘦的背脊飕飕发凉,身边是薄坟、山塘、土地,还有无尽的小灌木和虫鸣。直到听到“笃笃”的打铁声,心里才安稳下来。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种声音,对于一个夜行的少年来说,是怎样的一个温暖所在。
村里的老铁匠在他的小屋子里打铁,从清晨,到夜深。他的哑妻,陪在他身边,给他纳鞋底,或拉风箱。红色的炉火,发出耀眼的光亮,升腾至屋顶,然后又化作轻薄的雾气,消弭于夜空之中。像童话中的小屋子,被神迹光顾。
我远远地路过他的小屋子,一路踩着打铁声,飞快前行。
不一会儿,就能看见家里的灯光了。灯光是屋子的内核。有了一盏灯,屋子就有了由内而外的轮廓。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病了,父亲在家中磨豆腐卖。
披星戴月,只是一个与生计有关的词。
下了山,脚下道路平坦起来,大片的稻田承接了山路,水塘隐隐约约的,像镜子,映照着星空。偶尔也会看见小孩子们点着稻草火把,在田垄上奔跑,叫喊,大声地练习乘法口诀。火光把夜幕烧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燃烧出好闻的植物香气,空气一大团一大团的,也热闹起来了,像一场流动的盛筵。
后来,老铁匠的哑妻故去。那个沉默了一辈子的女人,走时来时都无声无息。他把她埋在屋后的山坡上,离屋子咫尺之遥。
记得有一次,我无比口渴,去她家中讨水喝。她耳朵也听不见,但知道我的来意。她从水缸里舀出一勺井水,递给我,借着炉火,还能看见漂浮在勺子里丝丝缕缕的青苔。水很甘甜,却有些微微的腥气,像沾染过鱼鳞。
春天的时候,屋后的山坡上会长满忘忧草。
忘忧草的花,在盛夏绽放,然后被采摘,晾晒。黄灿灿的花,晒干后送到镇上,据说可以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忘忧草的茎,则枯萎于夏末秋初,水分被大好的阳光蒸发,只留下淡黄色的一层草茎。空气凉下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开学了,就会不断有小孩子来折那种草茎,折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小棍,用来计数。
很多年了,我们家乡的小学,都是用那种小棍练习数学。我们从一个一个的阿拉伯数字,练习到百以内的加减法,然后一茬一茬地慢慢长大,慢慢离开。
很多年后,我已经不走那条山路了。
很多人都不走了。
从镇上,到村里,修了水泥马路,车很方便,已经没有多少赶夜路的人了。
几年前,我坐在家乡的小板凳上,仰头凝望,星光扑面。
那个时候,母亲睡在对面的山林里,父亲在屋内点着松针烧火,女儿坐在我的身边——我教她数漫天星斗,一颗,两颗,三颗……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攥着一把忘忧草草茎折成的小棍子,仰着小小的脸,对这个人世充满了美好的期望。
后来,听到一首老歌,唱的是,“星星是穷人的钻石,幸福是很简单的事。”
想起人生中的一幕幕,犹如一个个的时光切片。
于是感叹每个人心中的路,其实都蜿蜒得无可丈量。而在这条路上,遇到的很多事情,其实都不会朝着我们所期望的样子,去成长,去发生。
你要怎样努力仰望,才能不迷失最初的方向?
幸福是很简单的事。
幸福是比任何无忌的童言,都要真实,都要高贵的事。
在恒久的星空下,我们都是孤独的夜行人。
只要捧起你的慈悲心肠,又还有什么,不值得去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