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我的父亲是个卑微的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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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国家要求部队的转业、复员、退伍军人,哪里来回哪里去。

  从军七年的父亲就是在那个特殊时期,带着行囊回到了原籍——河南舞阳西部偏僻的农村。

  回家的喜悦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然而,两间土墙茅草屋坐北朝南,推开斑驳残陋的朽木门,首先入眼帘的左手边,靠西墙角独铺一张床是我叔叔的。右边一条几凳上摆着一摞粗糙的破碗,黑黢黢的锅碗瓢盆紧贴东南角落。一条窄狭的过道通往里屋,我们奶孙三个住里屋的一张床。现实中的拮据让刚刚复原回来的父亲欲哭无泪,没米下锅,乡邻们爱答不理的。

  两间茅草屋十平方左右,住五个人确实很拥挤。

  人贫嘴贱。奶奶受人挑唆,回家来摔筷子摔碗,大脚丫子踢东又踹西的使性子,指桑骂槐。父亲不愿听她那无理的唠叨,顶撞了几句。在没有准备的前提下,恶狠狠的奶奶把我们轰出茅草屋。当时,不想拖累别人,更不能投奔亲邻去的。

  立秋的夜晚,月朗星稀,母亲抱着我,父亲抱着被扔出来的行囊和几件衣物。栖息地考虑过干涸的池塘边;别人家的墙,是不能随便靠的;可以驻足栖身的农村公共场所,空闲的不多,思来想去直奔村子前面中间位置的生产队的一间废弃的土烟炕,土烟炕是上了锁的。

  母亲抱着我靠着土烟炕的窗前,一小片儿平坦的空地上,母亲对父亲说:“薅一捆野草铺垫,找一片尿布幔住。”“嗯!”父亲动作迅速,临时床铺算是搞定了。

  青蒿杂草垫子,黑灰色的尿布单子,秋虫奏乐。父亲依偎着母亲盘膝而坐,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母亲的臂弯温暖又舒适,母亲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擦眼角止不住的清泪,她怕她的泪落到我脸上。父亲把他的绿军装褂子脱下给母亲批在肩上,然而母亲随手把父亲的衣服扯下来给我裹上。那个时候的我,感觉父亲的味道就是太阳的味道。

  父亲长吁短叹:“明天我去找生产队,我们先在这个土烟炕住下。”

  “那,以后呢?天越来越冷啦!”母亲弱弱地说。

  “我在部队给你寄回来的津贴呢?”父亲质问母亲。

  “你寄了多少?”母亲疑惑不解。

  “第一年刚去部队时每个月六块钱,第二年七块钱,第三年八块,1975年时每个月十五块钱,最后一年每个月二十六块钱。”父亲如实向母亲解答。

  “我没见到一分钱。“母亲极度不悦。

  父亲哽咽:“咱伯死的时候我才八岁,咱母带着俺姐弟四个度日月,还饿死了一个最小的妹妹。当年我未满十五岁,赶上部队征兵,由于年龄的关系,征兵的还不要我,后来村里的乡亲联名上奏,统一口径,一定保护好抗日英雄的后代。我入伍的时候,睡觉还掉床呢。部队发的津贴,我仅留一点儿自己用,其余的全部给咱母寄回来补贴家用,另外的给弟弟交学费。“

  “唉……”母亲习惯性的一声轻叹。

  “你没私留一点儿?”父亲有点烦躁。

  “我只收到你的信,钱从来都没经过我的手。”母亲泪如泉涌。

  “我,下河里摸石头,扎根基!自己建房子。”父亲的手不知所措地耷拉在膝盖上,无助感狠狠地腾上夜空。

  母亲责怨的语气习习:“我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钱难赚,随便在部队周边找个事儿干,也能糊口,不让你回来……”

  “军令如山!胳膊扭不过大腿!我能咋着?”父亲怨气冲天。

  “……”母亲的千言万语都化作抽噎。

  “别哭了!眼睛哭肿了,明天该有人笑话了!……”

  迷迷糊糊的我枕着他们的对话睡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母亲把我摇醒。无论日子如何窘迫,我们必须打肿脸充胖子,保持整洁的仪容,和善良的态度面对众乡邻。父亲,依旧意气风发干净爽朗,从他身上找不到昨夜那落魄的痕迹。母亲依旧温婉贤淑,困坐了一夜,眼睛有些肿。她让我站远点儿,我走了几步,回头再看母亲,只见她用手胡乱地撩了两下头发,双手交叉伸向肩膀拍了拍背上的土,拍拍发酸的腿脚,只手摁地,麻利的起来,转身弯腰拾起草铺上的破尿布片子,抖了抖布上的碎草屑,娴熟地折叠起。

  皮肤干净,不洗脸也不影响什么。父亲说:“等天大亮,才能去敲村大队长的门,今儿就先把这个土烟炕的门打开,咱先住下。”

  母亲就点头,以作应答。

  英气逼人的父亲俩手掐腰,站在土烟炕前,环视一下,被薅秃的空地上泛着香甜的清新,不远处荒芜的野草中凸显几个坟冢,乌鸦嘎,嘎嘎,麻雀喳喳,喳。

  愁云惨雾的父亲没心情欣赏晨曦,焦急地东张西望,终于等到鸡鸣数遍东方发白,他拔腿就往村队长家走去。

  勤劳的乡亲都有早起的习惯,村队长批着黑色对襟小褂子刚打开门,一眼瞅见立在门口的父亲,急忙往屋里让,父亲摆摆手,简单说明来意。

  队长极不情愿地把土烟炕的钥匙拿出来。条件是:“无条件接受队里分配的任何任务,且不准私自外出赚外快。管住村里人,就围着村里的所有土地转。私自出去不务农者统称:流窜!不听管理者通通上纲上线,抓起来教训。”

  父亲拿着钥匙,默默返回土烟炕。土烟炕的门,就凭父亲的身手,一脚都能搞定。但是在部队里长年累月养成习惯--自律,不允许他鲁莽。

  一把经风吹雨刷的黑色“主力”锈锁,由于簧不灵活,捣鼓了好久才打开。

  “吱、吱吖”地打开,满屋的蜘蛛网,地上坑坑洼洼的沟,靠墙边用泥土垛成的残缺不齐的台面。

  父亲转身在外面拾起两根粗壮一点儿的青蒿杆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蜘蛛网划拉掉了。

  母亲牵着我的小手站在门外:“这地面好整,台面咋弄?”父亲头也不抬:“我来收拾,你不用管。”

  向邻家借了铁锹铲平地上的沟砍,借了水桶从大井里提回一桶水,洗脸洗手,给小土烟炕的地上撒水除浮沉,土坷垃依旧顽劣地凸凹着,扫把是母亲用青蒿草临时绑的。仅用了一个上午,我就被父亲抱上了平整好的土坑,父亲一脸的满足:“芳,这个家好不好?”幼小的我:“好!”母亲低眉浅笑:“小孩子,知道啥好?”我高兴地在土烟炕上打滚。母亲说:“今夜不用盖星月被了!”

  一切收拾妥当,铁锹水桶都要还给别人。父亲复原的安家费一百九十元整,刚回来就被奶奶哄骗干净,没钱。出于道义,奶奶扫父亲出门的时候,扔出来14斤小麦。

  这14斤小麦要维持到春节,三个人,半年的口粮!

  父亲回忆我爷爷在世的情景:饿了一天,都没有吃一口。我的爷爷从河西买回,半布口袋小红萝卜,背回来煮了,我们一家人每人吃半碗,才睡去。如今,时隔十多年,身为父亲怎能让自己的妻儿挨饿?

  下河摸石头,就这么一个小小基点都被现实无情地敲碎。当务之急糊口要紧,把大队长的话当成耳旁风,去县城跟着工厂冲着伙房奔。伙夫头子不愿意让他进,各种理由拒绝,父亲脾气暴躁:“按你的要求我都做到了,你还需要我干啥?说!”一把刀剁在面板上,摆着一张凶巴巴的冷脸。伙夫头子看得真切,灰溜溜软趴趴地答应了。

  晚上,步行19公里的路程,连夜赶回土烟炕,就为送五个馒头恩养我。为了不耽误工厂食堂明天的早餐,天亮之前必须再步行原路返回县城。

  父亲找工作的档口,心里惦念着土烟炕里的情景:当时我母亲靠吃小红薯维持生命、野菜没营养。所以我就没奶吃,眼看要饿死,父亲向村里的代销点儿老板借了五元钱,买一条小鲫鱼放在汤勺里用小火焙熟一点点地喂我,一个苹果搭配,为了哄我张嘴吃,母亲精心挑选食物,饿哭的时候,母亲边喂我边暗自垂泪。

  村里的大队长,得到父亲外出务工的消息,就在土烟炕外,踱着方步。堵住匆匆赶回来的父亲,语调不急不缓:“大队部统一笃定你是流窜!把土烟炕的钥匙交出来吧!”

  母亲听到外面的声音,慌忙出来。父亲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蒸笼布包裹,几个馒头带着体温递给我的母亲。

  父亲面对着大队长平静中带着愠怒:“咋的?我没得吃,你来接济我?14斤小麦够不够一个人吃半年?”

  母亲听父亲说到这,转身回屋随手把包裹塞给在土坑上爬的我,出门继续关注,我抱着包裹扒着窗户往外看。

  大队长顿时急了:“我问问你,谁口粮多?全村都是一样的,饿死也不能当流窜,亏你是刚回来的党员!规矩不能破!”

  父亲那火爆脾气声音洪亮:“我的党员咋了?是你给我封的吗?你再骂我一句流窜试试!”

  大队长一副嘲弄的语气:“吆喝!反了你了!想打我不成?”

  皎洁的月光下陆陆续续赶来看热闹的人,人群里有人起哄:“你是大队长,你怕他?哈哈哈!”

  大队长才不跟父亲硬碰硬,他矛头向人群里一指,谁有本事把他撂倒,明天可以休息一天!工分照计。和父亲同龄的个别人等蠢蠢欲动,首当其冲的是铁六,铁六是独子,家境殷实,吃得饱穿得暖。铁六走路时两个肩膀习惯性的左右往上怂,成天迈着外八字步,拽得五脊六兽哩,爱出风头。

  父亲对这闹剧似的嘲弄,欣然一笑:“我接受挑战,如果我赢了,大家都散了,土烟炕的钥匙不要再提了!”

  “好!”一群人都拍起手来鼓掌,各怀鬼胎。

  铁六得意佯笑说:“开始!”一个箭步伸手去直抓父亲的衣领,只见父亲的头稍微一侧,顺手给他一个反扣,另一只手随着轻盈的转身铁六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仰面朝天的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一群人簇拥着铁六,唏嘘:“你没事儿吧?”铁六无奈的苦笑:“我也不知道,他咋把我撂倒了!”父亲说:“谁还来?”淡淡的一句话,对他们来说,就是挑逗。爱面子,不服气,又陆续上来俩人,不一样的手法,一样的速度,力度又把握得刚刚好。他们都年轻所以摔得疼不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嘟嘟囔囔气嘘嘘的各自扶着屁股回家了,自招的祸,怪谁呢?

  再回头找大队长,没注意他啥时候溜了。母亲气嘟嘟地:“你个傻子,万一把他们摔坏了,他们不讹死咱。”父亲笑笑说:“没事,都是刚薅过草的软土地。走!回屋。”

  父亲把我从窗口处拉抱到他腿上,把包裹解开,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母亲。母亲摇摇头:“给芳留着,一天一个馒头,慢慢吃!那么远的路不能每天往家里赶。”

  父亲扭不过母亲。我的专属口粮馒头,是父亲偷工厂食堂的。偶尔母亲会在我幼小的衣服上,拿手指粘馍粒吃,不舍得浪费一粒。

  母亲经常一句话:百米不成饭,百麦不成面。

  比起那些冠冕加身的父亲,我的父亲是个卑微的偷儿!他偷来的馒头恩养我,偷来的爱暖人间。

  作者简介:

  黄文芳,祖籍河南,现居湖北荆门。迅捷机械设备企业高管。

  喜欢培根的一句:读书不是为了雄辩和驳斥,也不是为了轻信和盲从,而是为了思考和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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