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土坑里,爷爷边晒太阳,边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苗苗在旁边玩土。
忽然,一阵风来,爷爷的报纸飞起来,打旋着满坑飞舞。苗苗跟着报纸跑,一张一张的捡着。等都捡了回来。咦,爷爷不见了。
苗苗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空旷荒凉的野外。乌云低低的压下来,风呼呼地刮着枯叶茅草。
“爷爷,爷爷-----!”苗苗惊慌地哭了。
苗苗哭醒了,眼泪打湿了枕头。爷爷已经很多年不曾入梦来。
爷爷去世快二十年了。
爷爷经常穿白色的对襟短衫,是奶奶织的家织布做的。黑色的白边布鞋,也是奶奶的巧手做的。
爷爷永远那么干净,虽然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但那是苗苗喜欢的味道。
爷爷习惯把手背在身后走路,一边走,一边咳着。
冬天时,他穿上厚厚的黑棉袄,两手袖在身后的袖筒里。走得急了,嘴里呼着白气,胡子凝上一层白霜。
“胖子,小胖子!”爷爷喜欢这样叫苗苗。一字一顿的,拖着唱腔,带着韵味。久而久之,竟成了苗苗的绰号。
苗苗六岁,开学就能上学了。
那个夏季的一天晚上,苗苗和爷爷在池塘边的树下乘凉。树下有辆大车,上面铺着一张凉席。那辆大车真好看。硕大的木轮子上,镶嵌着金黄色的铜钉。
爷爷睡在上面,一边摇蒲扇,一边指给苗苗看天上的星星。星星真多啊,又大又亮。数着数着,苗苗眼花缭乱了,眼睛好累,心不在焉地听着。
“嗨,苗儿,你睡着了?”
“没有,我在看星星啊。”
“你今年就要上学了,起个学名吧!”
“那我叫什么名字好呢?”苗苗睡意全无。
“要不你自己想一个?”爷爷呵呵地笑着。
爷爷说苗苗是“淑”字辈,必须要有这个字。苗苗不喜欢,可是没办法。
“淑聪,好不好?爷爷!”苗苗忽发奇想。
“是大葱的葱吧?一束大葱?”爷爷哈哈地笑着。
“不是,人家是聪明的聪!”苗苗很生气。把身子转过去,不理爷爷了。爷爷还在笑,哈哈的笑声,在夜风里传得很远。
起风了,白杨哗哗,芦苇沙沙。一片虫声,和着三两声蛙鸣,漫过草丛,漫过池塘,漫过高高低低的树丛,漫过远处青翠欲滴的田野。
半个月亮升起来,挂在柳树梢头。几根柔长的枝条轻轻飞扬,把她们的影子投在苗苗恬静的小脸蛋上,调皮地逗弄着梦乡中的小女孩,一个甜美的微笑在她的嘴角漾着。
爷爷一去县城,就会带回一点好吃的东西。
烧饼很香。苹果很甜。苗苗一放学,就往爷爷家跑,找好吃的。
爷爷也喜欢吃苗苗家的饭。
苗苗给爷爷送去一碗水饺,爷爷说:“你妈包的饺子真好吃!”
苗苗给爷爷送包子,爷爷说:“你妈包的包子真好吃!”
苗苗给爷爷送过甜瓜,爷爷说:“你妈种的瓜真大,真甜呐!”
可是,爷爷有时会问:“我死了,你妈会哭吗?”
“------”。苗苗不知该说啥好。有时真弄不明白大人们怎么了。
“我猜她不是哭,会笑!”爷爷绷着脸说。
苗苗很不安。大人间总有些她弄不懂的矛盾。她从不把爷爷的话告诉妈妈。依旧跑来跑去地快乐着。
妈妈给苗苗生了妹妹,苗苗只好睡到奶奶家,和爷爷奶奶睡一张床。
苗苗好开心。
爷爷的油灯在桌上嚯嚯地亮着,苗苗每天晚上都等着爷爷的“变戏法”。爷爷真厉害呀。他能用手在墙上投出很多动物来。爷爷边做边配着音。
一只张着嘴巴的狗,汪汪,跑过来。
一只小猫,耳朵竖起来,顺着墙,喵喵跳着。
一只鸟,扇动着翅膀,飞啊,飞啊------。
-------
苗苗咯咯地笑,爷爷哈哈地笑,在旁边做针线活的奶奶也笑了。
苗苗醒得很早。天咋还没亮呢?屋里黑乎乎的。
苗苗睡着真无聊,想起学过的课文,凭着记忆,一点点背了出来。小屋里回荡着苗苗的清脆的声音。
“苗儿,你真聪明!”爷爷夸赞道。“将来准能考上大学!”
苗苗背得更起劲了。
爷爷没等苗苗考上大学,就生病了。一到冬天,就喘气很急,走不得远路。
苗苗上高中了,是县城里的重点中学。爷爷开了一个小店,在村子外面,靠近公路,离苗苗家有二里路远。
周末偶尔回家,苗苗一定会去看爷爷,帮他提些水,扫扫地。
一个周末,很冷的冬天。苗苗回家很晚,没来得及去爷爷家。
深夜了,苗苗睡意正浓。忽然有人敲窗户。
“苗苗今天回来了没?”是爷爷,伴随着一阵咳嗽,和急促的喘息。苗苗一下子清醒了。
“哦,爷爷,我回来了。”苗苗隔着窗户回道。
“嗯,回来就好,我今天听刘悦说你回来的。没见到你,怕你别有啥事,就来问问。”爷爷“撕拉、撕拉”地喘着气,肺里像有个破风箱。
刘悦是苗苗的同学,经常从爷爷家门前过。
苗苗心里暖暖的,一时不知该说啥。
“你睡吧。没事就好。我回去啦!”爷爷说。
“好,我明天再去看你吧!”我不起来啦!”
“睡吧,睡吧,起来干啥?我就回去。”
苗苗听讲爷爷的喘息声渐渐消失,心里有些不安。村子里的路坑坑洼洼的,这么大老远的黑路,爷爷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不知多久才挪回家。
第二天,奶奶告诉苗苗:你爷爷昨晚已经睡下了。担心你,老是睡不着,非要穿衣服起来去看看。
苗苗看着喘气很难受的爷爷,很想哭。爷爷安慰道:“我没事。篮子里有好多鸡蛋,自己煮几个吃吧!”
医生说,爷爷的病最怕冬天,熬到春天就没事的。
第二年冬天,爷爷还是没熬过去。
苗苗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他躺在黑漆漆的棺材了,睡着一般。
那年,苗苗上高二。苗苗很伤心:爷爷怎么就不能等一年,看自己考上大学呢?
爸妈不哭了,她还在哭;姑姑们不哭了,她还在哭;姐妹不哭了,她还在哭!
苗苗边流泪边想起上次爷爷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快出去,别再这里!”他那时面色蜡黄,气若游丝躺在病床上。他一定是担心苗苗感染到死亡的恐惧。
二十年了,爷爷在哪儿呢?
如果有天堂就好了,爷爷一定会在那儿,等着苗苗来找的。
爷爷,今晚,可不可以,再来苗苗梦里呢?再给苗苗演个手影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