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等天晴时,把你姥姥接来住几天”,母亲皱着眉,看着门外绵绵的秋雨,像是对我说,有像自言自语。
姥姥病了好几年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她挣扎着到井台旁洗自己的衣服,尽力把自己张罗得干净整齐;她不停地问舅舅:“你二姐这些年,怎么不回来看我?”
舅舅知道,母亲又在想她很多年未见的二女儿了。舅舅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娘啊,淮南远着呢,怎么能说来就来呢?再说,她忙得很呐,照顾孙子呢!您得体谅她呀!“说完,舅舅大多躲到里间屋子里偷偷擦一下眼角的泪。
其实,姥姥想念的二姨已经中风去世近十年,被异乡的黄土掩埋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风烛残年,怎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呢?家里人怕她伤心,加重病情,只好一直瞒着她。好在,姥姥大多时候是糊涂的。
"你姥姥这辈子,真是苦啊!“母亲经常叹气。
可是,我印象中的姥姥,总是笑眯眯的,眼神像春天的阳光,暖暖的,甚至眼角里深深的皱纹里都透着慈爱。
“我们的姥姥,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我们表姊妹恰巧在姥姥家遇见时,常会看着墙上姥姥的照片(那是姥姥五十多岁照的,绝对素颜!)议论,情不自禁的赞叹。
自古红颜多薄命,真是至理。我想不通姥姥怎么会嫁给姥爷呢?
姥爷赤红脸膛,小眼睛,阔嘴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气冲斗牛。正常说话,至少三个院子都能听见;发起脾气,三里路远都能听见他咆哮。我们小时候在姥姥家,遇上他发脾气,吓得躲到姥姥身后,藏到她衣襟底下。
姥姥究竟是怎么和这样粗劣的男人,生了一群儿女,熬过漫长的一生?
在那个远去的时代,又有多少女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呢?
我触摸不到她冰冷的 泪,只记得儿时的冬季,带着风霜进屋,冻僵的手指被她塞进怀里的时候,那种刹那间传遍全身的热度。
二
那年深秋,我接到一个电话 ,妈妈打来了。姥姥去了。我站在教室旁边的走廊尽头,眼泪恣意横流。下午,我撂下一群学生和繁复的琐事,赶晚班车回去,只为见她最后一面。
又是雨天,阴冷潮湿。下了车已经暮色四合。远处的村庄淹没在朦胧的细雨里。当我踏着泥泞,拐进姥姥家的院子里,看到漆黑的棺木摆在堂屋中央,我已经流不出眼泪,只是锥心的难过。她静静地躺着那个黑暗冰冷的空间里,再也不会温柔地看着我笑了。
整整一夜,睡了又醒,醒了又暗自流泪。
记得高中时,有一次来看她,就要回校了,她把我拉到里间屋子里。“过来,快过来!”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只见她颤巍巍地挪到床的里头,在被褥下面一阵摸索,抓出来一疙瘩东西来。房间很暗,定睛一看时,已被她摊开在手里的,原来是一双褐色的毛袜子。“天冷了,拿去穿吧!”她边说边向我口袋里塞。就在我转身躲避的时候,舅母进来了,眼一乜斜:“她一个小女孩家,怎能穿出去?”姥姥慌乱中把手缩回到身后。我一时尴尬地僵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舅母转身出了,姥姥用干裂瘦削的手,摩挲着粗糙而厚实的袜子,无言地看着我。“姥姥,我不是嫌不好,我有袜子,你留着自己穿吧。”我帮她把袜子放回去。她没再坚持,只是那天她拄着拐杖把我送到路口。远远地,我回头望时,瘦小她还倚在土墙边,像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那时八十多岁了,不曾赶过集市,是谁给她买了这样一双袜子,又被她珍藏了多久呢?
她躺在外间的棺木里,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或许,即使她活着,也早已忘记。可是,曾被她爱过,被她呵护过的人又怎能忘记?
天亮了,远远近近的亲朋都来了。每一阵拜祭的鞭炮和哭声,都招引着亲人的眼泪。
出殡的时候到了。只有这时,亲友才能与姥姥见上最后一面,之后要钉钉子,抬走,下葬。
六十多岁的舅舅趴着棺木边,哭得像个孩子:“娘啊,对不起你,这辈子没让着过上好日子!”这些年,舅舅贫病交加,孩子多,负担重,姥姥的病从没到医院治疗过,只是苟延残喘拖着,终不可治。
众人沿着棺木走一圈,瞻仰逝者的遗容。姥姥平躺在棺木的底部,穿着厚厚的黑色棉袄棉裤。肥大臃肿的衣服衬托得她更显得瘦小。不过,她的脸色舒展而白净,从容安详,看不出挣扎的痛苦。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所有的苦难都远离。
那一刻,我甚至羡慕她的安宁。我相信,她肯定已升入天堂。也许化作一颗星,不耀眼,却让人感受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