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木头片子
几年前我的一次画展上,拥挤的朋友们使尽一切力量挤过来和我握手祝贺,究竟接待了谁,我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因为大家那时都是一个样——激动、喜悦,为我的成就擦着止不住的泪水。这里没有骄傲和狂妄,更多的是我人尚在人间和我画作来之不易。
这时刻,猛然肩头上挨了一大拍,我惊魂未定,接着这人又来了一个拥抱,那热情洋溢,那老友相逢,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哪个老朋友给我来了这么一招?”定睛一看,我的脸立马从喜悦拉回到阴沉,我不会来假的,透明的我怎么也装不出假笑来。我没跟着他激动,也没笑出来……
他怎么好意思和我如此这般的套近乎?他似乎忘记了“文革”时一个刚刚从中专毕业的学生就能跑到台上对我“控诉”和“批斗”?我们并不相识,他刚刚分配来,我怎么就会在他三岁的时候把他头上弄了一个
大疤(这个疤从正脑门上“定位”,足有三寸长)?他“控诉”我是“汉奸”,那疤是我给他搞的。
想起来很好笑,他三岁的时候我才七岁,七岁能当汉奸也够有本事的;他三岁时在上海,我七岁时在济南;抗日战争时期,我有什么鸟本事把手伸到上海,还往他头上打了一个三寸大疤?他三岁时他爸爸在上海开皮鞋店,我七岁时在济南一个救济会里上贫民小学,1959年我才去过一次上海,他三岁时是从楼梯上掉下来摔了这么个疤,我七岁时是在破庙里衣食无着、苟延残喘,怎么跑到上海去当的汉奸,而且打得他头破血流结下一个三寸疤?……不客气的讲,我七岁时连楼梯都没见过。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今天他竟然在画展上给我玩“老朋友”。真逗!
看见他,展览会的一切成就感全没啦,我找了一个没人的小屋躲清静。脑袋里翻腾着一幕幕远去的思绪,这么大的一个画展仿佛像在梦中,因为这展、这人、这情绪怎么让他这一拍就拍得乱了方寸呢?!
我衡量人的标准绝对不分你是地主富农出身,还是庶出二奶养的,只要是好人,管他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呢?
我坐在这小屋里,外面看展览的人熙熙攘攘,从看到这个人后,就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一出出滑稽剧在我脑子里“隆重上演”。
记得一个地主出身的学生,还是我从北京带来的,他比我大七八岁,那时是无产阶级**,怎么从台上跳出一个地主学生?他控诉我的—句主要罪行是“为了搞反革命;为了他失去的天堂,他说老婆也不要分!”这罪多吓人?!谁有那么大本事在那恋爱都不敢拉手的年代,去大胆搞反革命而且还把老婆搭上?
蒋介石是反革命,那么大头头,他得娶多少老婆去让人搞反革命?那反革命里有很多女的怎么办?蒋介石忙得过来吗?
他家是地主,我是城市贫民,我失去了什么“天堂”?他又到了什么“地狱”?这不是不打自招?
我的“天堂”已经忘记了,小孩记不住苦难的童年,因为小孩不会“记仇”。我只记得一生忘不了的日子(1949年4月12日我参军),用这地主学生讲我进了“地狱”,这一天赶上吃大肉包子,一口气来了九个,撑得我三天没爬起来。这进地狱第一天就吃大肉包子喝鸡蛋汤,真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小孩不争气,我怎么就会把“天堂”给忘了呢?
还有一个老几,也是我从北京带来的学生,我俩之间无话不谈,无心不交。他比我这个老师也就小两三岁,出身富农,爸爸是三青团区委书记,劳改死的,大伯和叔叔当土匪给枪毙的。
那时“出身”不好的人和子女,日子都不好过。我还经常给他粮票、稿费之类的以“资助”他搞“反革命”。他挺有本事,他上台检举我的当天晚上还给我“交心”,当然还是“无话不谈,无心不交”。但是第二天斗争会一开始,第一个跳到台上批斗我的竟是这个小丑。先上来就给我来了一句“小恩小惠”拉他“下水”,接着就把平时的“无话不谈,无心不交”都给交了出来,我顿时感到不可思议,心想:不是昨天晚上“无话不谈,无心不交”时他讲:我不会把你交出来“吗?怎么这批斗会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他?!……最最不可思议的事,平时”谈心“的那些事怎么就记得那么一句不漏呢?!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顿悟”,原来朋友的“朋”字还有这么多学问。这个“朋”字一开始就说,这朋友里面有一半是“丿”是歪的,或说是些歪门斜道的。有一半是“”是正的,或者说是些正人君子。这一撇说明你有难处时,他撇下你就走人,那一立刀说明你有不幸时他能两肋插刀。这告诉人们要小心交友,不然会泪洒胸怀,你没看到那个“朋”字的肚子里夹着那么多泪水吗?这泪水全都浇(交)在这“朋友”二字里了……
这一检举不要紧,我坐了四年零七个月的牢,劳动了十四年,断了六根骨头,挑了一根筋,离了两次婚……
后来他们都当了“长”入了党,入党的时候他们单位还来到我这个非党人家里征求意见,我说,“他们出身不好,在那个时期可以理解,都是历史了,谁还能怪谁……”
人能忏悔不大容易,不但要有良心,还真需要点勇气。一个从四川来的学生不学无术,学的是美术却不会画画,可挺会整人,他还不如我北京带来的学生,因为北京学生起码还知道我一些“材料”。可他斗我最凶,多少年后还在许多场合讲我怎么“反革命”。这种人品德和格调怎么也上不了这种文章,那属于另类。
最使我不得其解的是:北京带来的还有一个祖孙几代都是老革命家庭的学生,奶奶都是拿枪上阵的英雄。这么一个无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无产阶级怎么比那些地主、富农还“落后”呢?我没听到他检举我有什么“反动”言行,自始至终一两年他只是吸烟、沉默,再吸烟、再沉默。这个无产阶级真是一点“战斗力”也没有,批斗场上我“顿悟”又“顿悟”——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如果往大处想一想,我括下来算是侥幸,我不禁想起那些我十分尊敬的老师、前辈和革命家。我参军时是个孩子,单位的工作是建烈士塔,我知道了很多烈士的英雄事迹,我在启蒙时期就记住了这革命胜利来之不易;我上学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穷人上的贫民小学,贫民小学还有富人吗,所以老师也不愿在这种学校教书,老师吃的穿的与穷人的孩子没两样,但是在这个学校里我知道了贝多芬、知道了“六王毕四海一”。到了大学,我除了身边的老师以外,社会上的革命家、艺术家、科学家、阴谋家、巨奸、败类、英雄、铁汉……都填在我的永久记亿里。
我不断地“顿悟”:悟人、悟事、悟国、悟世界……悟到最后,悟出了一个理:这世界是两面事物组成的。黑白、阴阳、高低、深浅、虚实、忠奸……悟着悟着怎么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又变成黑的,忠的变成奸的,奸的变成忠的……
老天爷跟咱们开玩笑,这样变可都是真的,这原子变成反原子,粒子变成反粒子,正的变成负的,平行线变成交叉线,而且还能互相转化变回来。哎,这世界多奇妙!
我曾说过我是属秤砣的,什么时候都沉底。有些人是属木头片儿的,什么时候都浮在上面。
在大学二年级,赶上反右,一些学生今天认老师,明天就上台斗老师,哭天抹泪地控诉老师对他的种种“罪过”。可过几天老师摘了右派帽子,还是这些学生左一个张先生右一个刘先生,那毕恭毕敬的劲儿怎么就那么“真实”、那么“虔诚”?**一来,带上红袖章拿棍子的就是他们,看着一排排又绑又跪的老师,不但不张先生也不李先生了,二话不说上台举手就是一个大巴掌,又踢又跺,老师受不了这种“可杀不可侮”的罪,第二天就自杀归西了。不过还是没触动了这些“小将”们,他们歇斯底里地站在台上高喊“自绝于人民”、“罪有应得”!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人也不知是什么材料长的!
他们不知世间有忏悔二字,他们永远正确,他们不知道这样做人还撑得住吗?这些人晚上睡觉埋在被子筒里不红脸吗?你可知道这些木头片子是害人、害国不利己的罪人吗?画家里有,作家里有,政界里也有,而且是一大批。
记得那段日子,有些作家、艺术家真是革命“英雄”。红了紫,紫了红,就是不变黑,他们永远也不黑。他们给我们指出“金光大道”但他们不走,他们破了这么多旧,也没见他们立什么新。人家跳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