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宣强:海拔是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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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宣强:海拔是一种境界

  好长时间没上线了,空落落的心有一种游子对于母亲般的思念。高海拔处的雪山、草地、河流、牧畜,一切的一切磁石般地吸粘着我情感的铁屑。我太渴望上线,太在乎那些褐色的群山,太爱仰视蓝天白云了。我不愿错过任何一次与高原亲近、与草原相处的机会,无数的白天夜晚,心和梦都会停驻在莽莽昆仑和苍茫富沃的藏北草原。

  无论是探亲休假,还是因公出差,每每与人谈起高原,就像谈起自己的家,总有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望和无尽的话题,看着那一双双羡慕的眼神,心里油然而生满足和自豪。我一直认为,生命的要义需要寻找,而在高海拔的雪域寻找生命的要义,首先需要心灵的高度。青藏高原是暴风雪的巢穴,冰雪的故乡,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一年有三个季节平均温度在摄氏零下15度左右。我的兵站、泵站、机务站的战友们常年生活在这方土地,与孤寂为伍,与缺氧相伴。由于缺氧,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同程度患有浮肿、高血压、心律异常等高山性疾病,因严重缺氧造成的突然死亡也经常发生。

  因为这身军装,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上线一次,每次都是虔诚如佛教徒般怀着朝觐的心情,每次都有不同的发现和感悟。相传,洪荒的青藏高原,在数万年前就有人类繁衍生息,有部落迁徒徙,有兵马征战,有驼队营商,无论是传教的僧侣,还是西征的官军,抑或做生意的商贾,最终被历史湮没得没了踪影。在人们的记忆中栩栩如生的,是历史的脚步迈入20世纪中叶,沉默的高原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50年代修筑了2000余公里的青藏公路,结束了进藏物资靠马、牛、骆驼驮运的历史;60年代建成了青海至西藏的通信线;70年代建成了格尔木至拉萨全长1080公里的输油管线;90年代通信光缆线又横穿高原,将兰州、西宁、拉萨连在了一起……走进格尔木烈士陵园,会发现每一次伟大工程的背后,都有无数年轻的生命长眠不醒。

  我在高原生活了几十年,高原如同母亲慈祥的目光,时时注视着我,召唤着我,当我被世谷的观念压得喘不过气来,当喧嚣与繁杂使我无法保持一块心灵的净土,当颓废、挫折、失望,浪一样袭击我时,我就会想到高原,想到白雪山脊,就有一种上一趟青藏线的冲动。当骆驼刺、沙枣树、红柳、雪山、明亮的太阳、褐色的群山飞快地逼进眼帘时,才蓦然发现城市的瘴气已使自己变成了一部锈变斑斑的机器。每上高原一回,我并不坚强的心灵如同被神山圣湖沐浴了一遍,清澈而透明。高原是我心灵的故乡,是我灵魂的憩处。

  我想,这亘古高原,一定是宇宙的神祗。在神祗一样的高海拔面前,我的虔敬让我在它面前站立成为一种仪式。记得初上高原驾车奔驰在青藏线上时,我曾看见一位胸前裹着皮革的僧人,正三步一叩一拜地前行,他在数千里荒无人类的高海拔路段,靠着自己素食的肉体,一直膜拜到拉萨。若每个人都有这种毕生对信仰忠诚、对苦难无谓的精神,世界定会是另一番景象。当我伫立高山,看海拔的根脉在荒漠、沙石、戈壁、积雪中的走向,触摸它巍峨的顶天立地,仰头倾听每一个山头传递的轻轻话语,我真想知道,这海拔生长了多少岁月,多少岁月中它的生长对我年轻的战友们,游牧的高原人给予了怎样的庇佑?

  上过了高原,就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生命,就真切感受到生的艰难和死的容易,就明白生命真的是一种责任。有一年除夕,我与一名山东藉名叫周天亮的老喝酒庆祝新年,第二天,他却猝死在锅炉工间。抬着他硬冰冰的身体,面对层层叠叠、矗入云霄的白雪冰山,我感到自然的博大和人类的渺小。在藏北重镇那曲,我目睹两个年轻的战士因高原反应,连人带车一声没吭地栽下了雪山,再也没能起来。一位在长江源头兵站工作的老兵因工作需要调入内地,临走时他特意用军用挂包装了一捧泥土,他说:我要珍藏一辈子。我想,不管他是否能保存一辈子,那泥土的腥味、湿味、汗洁将永远熏染着他。每年在欢送老兵退伍、士官转业时,总会听到相识或不相识的战友说:在高原呆了几年,什么都想通了,什么困难也不怕了。那正是我想到却不曾说出的话。

  上过了高原,就懂得了爱和珍惜,不再为失去某样东西悲伤难过,就彻悟般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物质终会消失,也不会终生为谁所有,无论什么物质在谁的手中只是一个过客。在荒无人烟的雪山草地,一只疲倦的飞鸟,一只觅食的乌鸦,一只长鸣的秃鹫,一支祈愿的转经筒,都会让人倍感亲切,会让人升腾起诉说的欲望。寂莫的路途,运气好的话,远远地还可看见身着氆氇的藏族姑娘,她牧着羊,在流浪中歌唱,那尖利悠长的嗓音和曲调的悲凉会让人感动得热沔盈眶,让人真切感受生活在这高海拔土地上牧民们那种古老的忍辱负重,那种尽管贫穷,但却不屈不挠的世世代代生息意识。

  博大的高原,朴拙、憨重、雄奇、剽悍、傲视苍天。它那粗糙的皮肤,那被岁月刻出的深深皱纹,诉说着它遥远的辛酸,美丽而动人的故事。独立高原,领受一份静穆悠远的心境,不能不为大山坚韧顽强的意志和蕴藏着的内在生命力砰然心动。在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兵站,一名姓林的四川籍老兵每年休假都会带回一株树草,直至他脱下挚爱的军装,一棵树也没栽活,但他在十几年的军旅生活中,每年都固执地在荒芜中给自己种植着希望。一名姓马的新兵,无法直面现实,无法忍受荒无人烟的环境,一有空他就跑到青藏公路边,数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一直数到他脱下军装。无人区里的故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面对遗憾和苦难,他们一样热爱生命,一样深深眷恋着这个世界。因为有遗憾,他们才追求完美;因为有苦难,他们更加珍惜这有限的年华。欢愉和满足是一种境界,孤独和苦难也是一种境界。

  朋友,如果你遇到诱惑,产生动摇,遭受挫折,不妨提出时间到高原永冻的世界里去走一走,到雪山上去看一看,在那里,你足以让所有的灰心变成信心,让烦恼变成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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