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烈文散文:崇高的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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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辛苦苦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正想做点事情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的病了,妻心里的懊恼、抑郁,真是难以言传的。

  睡了将近一个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时有了小孩。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他来得那么迅速。最初从医生口中听到这消息时,我可真的有点慌急了,这正像自己的阵势还没有摆好,敌人就已跑里挑战一样。可是回头去看妻时,她正在窥伺着我的脸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红着脸把头转过一边,但就在这闪电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单没有一点怨恨,还显露出喜悦。“啊,她倒高兴有小孩呢。”我心里这样想,感觉着几分诧异。

  从此,妻就安心的调养着,一句怨话也没有;还恐怕我不欢迎孩子,时常拿话安慰我:“一个小孩是没有关系的,以后断不再生了。”

  妻是向来爱清洁的,这以后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谨慎,每天还规定了时间散步。一句话,她是从来不曾这样注重过自己的身体。她虽不说,但我却知道,即使一饮一食,一举一动,她都顾虑着腹内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从前那样爱美的她,现在却穿着一点样子也没有的宽大的中国衣裳,在霞飞路那样热闹的街道上悠悠然地走着,一点也不感觉着局促。有些生过小孩的女人劝她用带子在肚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长得太大,将来难于生产,但她却固执的不肯,她宁愿冒着生命的危险,也不愿妨碍那没有出世的小东西的发育。

  妻从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虽然父母全在,却远远地隔这万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时所用的一切,全得由两个没有经验的青年去预备。我那时正在一个外国通讯社做记者,整天忙碌着,很少有工夫管家里的事情,于是妻便请教那些做过母亲的女人,悄悄地预备这样,预备那样。还怕裁缝做的小衣给初生的婴儿穿着不舒服,竟买了一些软和的料子,自己别出心裁地裁制起来。小帽、小鞋等物件,不用说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着她那样热心的、愉快的做着这些琐事,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在外国大学受过教育的女子。

  医院是在分娩前四五月就已定好了,我们恐怕私人医院不可靠,这是一个很大的公立医院。这医院的产科主任是一个和善的美国女人,因为妻能说流畅的英语,每次到医院复查时,总是由主任亲自诊查,而又诊察得那么仔细!这美国女人并且答应将来妻去生产时,由她亲自接生。因此,每次由医院回来,妻便显得更加宽慰、更加高兴。她是一心一意在等着做母亲。

  有时候孩子在肚内动得太厉害,我听到妻说难过,不免皱着眉说:“怎么还没生下地就吵得这样凶!”妻却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带着慈母偏袒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像你喽!”

  临盆的时期终于伴着严冬来了。我这时却因为退出了外国通讯社,接编了一个报纸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现在我还分明的记得:十二月二十五日那晚,十二点过后,我由报馆回家时,妻正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一见面,她便告诉我小孩怕要出生了,因为她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迹。她自己和小孩的东西都已收拾在一个大皮箱里。她是在等我回来商量要不要上医院。虽是到了那样性命交关的时候,她却镇定而又勇敢,说话依旧那么从容,脸上依旧浮着那么可爱的微笑。

  一点做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的我,自然觉得把她送到医院里妥当些。于是立刻雇了汽车,陪她到了预定的医院。可是过了一晚,妻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我在报馆的职务是没有人替代的,只好叫女仆在医院里陪伴着她,自己带着一颗惶忧不宁的心照旧上报馆工作。临走时,妻拉着我的手说:“真不知道会要生下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呢!”妻是最爱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担心生下一个丑孩子,引得我不喜欢。我笑着回答:“只要你平安,随便生下一个什么样的小孩,我都喜欢的。”她听了这话,用了充满谢意的眼睛凝视着我,拿法国话对我说道:

  “Oh!merci!tu es bien bon!(啊!谢谢你!你真好!)”

  在医院里足足住了两天两夜,小孩还没生,妻是简直等得不耐烦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早,我到医院时,看护妇才笑嘻嘻地迎着告诉我:小孩已在夜里11点钟生下了,一个男孩,大小都平安。

  我高兴极了,连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着,做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只一夜工夫,妻的眼眶已凹进了好多,脸色也非常憔悴,一见便知道经过一番很大的挣扎。不一会,妻便醒来了,睁开眼,看见我立在床边,便流露出一个那样凄苦而又意的微笑,仿佛在对我说:“我已经过了死亡线,我已经做着母亲了!”

  我含着感激的眼泪吻着她的额发时,她就低低的问我道:“看到了小东西没有?”我正要跑往婴儿室去看,主任医师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国女医生,已经捧着小孩进来了。

  虽然妻的身体那样虚弱,婴孩倒是颇大的,圆圆的脸盘,两眼的距离相当阔,样子全像妻。据医生说,发作之后三个多钟头,小孩就下了地,并没动手术,头胎能够这样要算是顶好的。

  助产的中国女医生还笑着告诉我:“真有趣!小孩刚出来,她自己还在痛得发昏的当儿,便急着问我们五官生得怎样!”

  妻要求医生把小孩放在她被里睡一睡。她勉强侧起身子,瞧着这刚从自己身上出来的、因为怕亮在不停地闪着眼睛的小东西,她完全忘掉了近来--不,十个月以来的一切苦楚。从那浮现在一张稍稍清瘦的脸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从来不曾那样开心过。

  待到医生退出之后,妻便谈着小孩什么什么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样爱这小孩的--她不懂得小孩越像她,我便爱得越切!

  产后,妻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从第三天起,医生便叫看护妇每天把小孩抱来吃两次奶。说这样对于产妇和婴孩都很有利的。看着妻腼腆而又不熟练地,但却异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着那因为不能畅意吮吸,时而呱呱地哭叫起来的婴儿,我觉得那是人类最美的图画。我和妻都非常快乐。因着这小东西的到来,我们按寂寞的小家庭,以后将充满生气。我相信只要有着这小孩,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会想做的。从前留学时的豪情壮志,已经完全被这种伟大的母爱驱走了。

  然而从第五天起,妻却忽然发热起来。产后发热,原是最危险的事,但那时我和妻一点都不明白。我们是那样信赖医院和医生,我们绝对料不到会出毛病的。直到发热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也不能那样庸劣的医生手里,非搬出医院另想办法不可。

  从发热以来,妻便再也没有喂小孩的奶,让他睡在婴儿室里吃着牛奶。婴儿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过几间房子,那里面一排排几十只摇篮里睡着全院所有的婴孩。

  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时,大概是上午八点钟吧,我正和女仆在清理东西,虽然热度很高,但神志仍旧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带着惊恐的脸色,从枕上侧耳倾听着,随后用了没有气力的声音对我说道:“我听到那小东西在哭呢,去看看她怎么弄的啦!”我留神一听,果然有遥远的孩子的哭声。跑到婴儿室一看,门微开着,里面一个看护妇也没有,所有的摇篮都是空的,就只剩下一个婴孩在狂哭着。这正是我们的孩子。因为这时正是吃奶的时间,看护妇把所有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到各人的母亲身边吃奶去了,而我们的孩子是吃牛奶的,看护妇要等别的孩子吃饱了,抱回来之后,才肯喂他。

  看到这最便受到人类不平的待遇,满脸通红,没命的哭着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笃中的母亲的敏锐的听觉,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亲。我只好欺骗妻说那是别人的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哭着。我狠心地把自己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般残忍的看护妇的手中,用医院的救护车把妻搬回了家。

  虽然请了好几个名医诊治,但妻的病势是越加沉重了。大部分时间昏睡着,稍许清楚的时候,便记挂着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医院里非常危险,但家里没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么办。后来幸而有一个相熟的太太,答应暂时替我们养一养。

  孩子是在妻回家后第三天接出意义的,因为饿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缘故,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也不灵活了,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只会干嘶着。并且下身和两腿生满了湿疮。

  病得那样厉害的妻,把两颗深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将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视了好一会,随后缓缓的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啊!医院里把我的孩子换了啊!我的孩子不是这副呆相啊……”我确信孩子并没有换掉,不过被医院里糟蹋到这样子罢了。可是无论怎么样解释,妻是不肯相信的。她发热得太厉害,这时连悲哀的感觉也失掉了,只是冷冷地否认着。

  因为在医院里起病的六天内,完全没有受到适当的医治,妻的病是无可救药了。所有请来的医生都是摇着头,打针服药,全是尽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热下,妻什么都糊涂了,但却知道她已有一个孩子;她什么人都忘记了,但却没有忘记她的初生的爱儿。她做着呓语时,旁的什么都不说,就只喃喃地叫着:“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为她自己嘴里觉得难过吧,她便联想到她的孩子也许口渴了,她有声没气地,反复地说着:“囡囡嘴干啦!叫娘姨喂点牛奶给他吃吧……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点开水给她喝吧……”妻是从来没有过叫喊“囝囝”“弟弟”“阿囝”这样的经历的,我自己也从来没有听她说出这类名字,可是她现在却这样熟练地、自然地念着这些对于小孩的亲爱的称呼,就像自己已经做过几十年的母亲一样——不!世间再没有第二个母亲会把这类名称念得像她那样温柔动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间终于来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断了呼吸。然而呼吸断了以后,她的两眼还是茫然的睁开着。直待我轻轻的吻着她的眼皮,在她的耳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她放心着,不要记挂孩子,我一定尽力把他养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过了一会,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上没一面挂着一颗很大的晶莹的泪珠。我在殡仪馆的人到来之前,轻轻地把它们抹去了。我知道这是妻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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