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上,老伴跟几个学生相约一起去看望多年前的一位老同事,吃完早饭就出门了。我收拾停当,坐在窗前,阳光透过枯黄的丝瓜藤照进来,安静而温暖。想起远方刚刚晋职的两个儿子,应该分别在自己的城市、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吧,大小孙女想必也正坐在课堂上认真学习。正上大三的大孙女已连续两年获得国家级奖学金,小孙女也品学兼优,格外惹人喜爱。女儿家的外甥当年曾是县里的理科状元,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正在自己的单位里充分发挥着聪明才智。各种好消息不断从各方面传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苦尽甘来。一直在写回忆录的老伴曾再三督促我写回忆,我是应该写点什么了。往事历历,如在眼前…… 两岁没了爷和娘 我是1945年春天出生,春天本来是美丽的季节,我的童年应该很美丽。但谁能想到,我两岁就跌进了苦难的深渊。 听老人说,我刚两岁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那时,妇女们都裹着小脚,下雨的时候,要穿着木头制的鞋。推磨是家庭主妇必干的活儿。一天雨后,裹着小脚的母亲去推磨。为防泥泞,磨道上铺着一圈薄石板。由于多年的磨砺,石板都很滑了。母亲在推磨时摔倒,致胎死腹中。当时没有医院,没有现在的医疗技术,全家人想不出办法救治,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世了。由于当时我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邻居大娘说,我娘去世后,已经穿好了送葬的衣服,躺在灵床上。我站在床边,还用小手摸着娘的脚说:“娘,你还穿着花鞋来。”在场的人听后都哭了……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打击非常大,他对我更加疼爱了。父亲在场里晒庄稼时,常抱着我。等我睡着了,他就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场边的树底下,把我放在褂子上。他再光着膀子去翻晒庄稼。大约半年后,父亲的右肩后边长了个毒瘤,让村里的土郎中看,他说得开刀。全家人就听信了郎中的话,让他开刀。但他没有消毒,很可能那时根本就没有消毒的条件,也没有消毒的意识。开刀后,流出的不是脓水,而是鲜红的血水。郎中很害怕,我们全家人也都很害怕。郎中给开了中药,奶奶就每天给父亲熬药,盼着他慢慢好起来。但父亲却每天都疼痛难忍,越来越厉害,最终在疼痛中去世。后来听懂医学的人说,我父亲可能是患了破伤风。 父亲是奶奶的大儿子,也是奶奶为之骄傲的儿子。他17岁就闯关东,挣回的钱,给家里买了5亩地,使全家人的生活有了依靠、有了着落,我们家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了。但天有不测风云,母亲先走了,父亲又走了。那时哥哥10岁,姐姐8岁,我2岁,我们家的天就塌了…… 祖孙俩抱头痛哭 父亲走后,我们吃住都跟随奶奶、爷爷和叔叔一家。叔叔腿有点毛病,能干活的人走了,家中剩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就更困难了。 我们常年吃的饭是地瓜汤、高粱糊豆、野菜汤、洋槐花汤、榆钱子汤。在我的记忆里,榆钱子汤是最好喝的。常年吃的菜就是香椿芽咸菜。奶奶将自家院里的香椿芽摘下来,腌成咸菜。她的技术非常高,腌的香椿芽咸菜,可以从今年吃到明年,一直不霉变。 在我还不记事时,已60多岁的奶奶常把香椿芽咸菜卷到煎饼里,嚼着喂我。据奶奶后来说,一次,她嚼饭喂我时,一个早已晃动的牙掉了,连同嚼好的煎饼一起,喂到我的嘴里,我吃出来了。从那以后,就不再让奶奶嚼饭喂了,开始自己学着吃饭。 1952年,上级派到我村一位姓廉的老师,在地主家的院子里建了学校。报名那天,学校里去了许多大人和孩子,奶奶拉着我的小手也去了。因为天气热,也为了省衣服,我没有穿褂子。记得当时我还感觉很不好意思。轮到我时,奶奶哭着对老师说:“这个小丫头,没有爹娘了,也没有大号(即学名)。”老师说:“什么辈?”奶奶说:“‘恩’字辈。”老师想了想说:“就叫恩美吧。”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回家后,奶奶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你爹去世前,知道自己不行了,对我说:‘等这个小丫头长大了,您要让她去上学……’”我当即扑到了奶奶怀里,祖孙俩抱头痛哭…… 没有午饭的冬天 上学后,我学习非常用功,虽然年龄很小,但成绩一直很好。当时不学拼音,学的全是繁体字。一年级语文,我能从第一课背到最后一课。68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当时的课文:第一课是:“开学了。”第二课是:“我们上学校。”第三课是:“学校里同学很多。”第四课是:“老师教我们,我们听老师的话”…… 别人都有书包装书,我没有。我都是一手拿着两本书,一手拿着一块长方形薄木板,上面涂上了锅底下的灰,用粉笔在上面写字。用旧棉花、细麻绳扎成了“擦”子,字写满了,就擦去,再继续写。后来奶奶让我拿一个鸡蛋去门市部换一张大白纸,在抹干净的吃饭桌子上,把纸几番折叠,弄成像课本那样大,用剪刀裁开,奶奶再用线缝成写字的本子。 家中没有供我学习用的桌子,奶奶就在地上铺上装粮食的口袋,让我坐在上面,就在一个长方形板凳(农村称“马兀”)上写作业。在本村上学的四年里,我都是这样写作业。 我们家的地都是山岭上的梯田,只适合种地瓜、高粱、豆子、谷子等,由于缺水少肥,地瓜等也长得不好。因家中孩子多,能干活的人少,比较困难。每到冬天,大人只是拾柴禾、拾粪,不再干重活。为了节约,大人就不吃午饭了,小孩子自然要饿着,没有午饭吃。我放学回家后,就和奶奶说一会儿话,或给她背一会儿课文,到上课时间就回学校上学。 小咸鱼的诱惑 我叔叔家原来有两个弟弟,分别在5岁和3岁时,因拉肚子拉脱了水(当时无医院抢救),同时夭折了。这是塌天大祸,打击非常大,全家人都非常悲痛。过了一年多,婶子又有了一个男孩,全家人才都有了笑脸,都把这小弟弟当做宝贝。 到小弟弟可以喂饭时,爷爷每次赶集都会买一纸包小咸鱼带回家,专门供婶子喂弟弟用,谁都不能尝。我记得婶子烙煎饼时,会用火棍把鏊子底下的火拨出一些,再拿出一、两个小咸鱼来,放在火上烤熟。那烤熟的咸鱼太香了,整个院子都飘着小咸鱼的香味儿……我很馋得慌,光想尝尝这小咸鱼的味道,但一次也没有吃到。一天早上,婶子又烙煎饼,院里又飘出诱人的熟咸鱼的香味,我又一次馋得慌。见屋里没有人,就大着胆子搬来一个长板凳,放在搁咸鱼的橱跟,两脚踏着板凳,很害怕地取开橱门,从纸包中拿出一个生咸鱼。关好橱门后,赶快跑去了大门外,坐在一块石头上,偷偷咬了一口小咸鱼。哪知道这生咸鱼太难吃了,嚼在嘴里光想呕…… 记不清滋味的苹果 大约在我五、六岁时,我们同族的一个大叔一家从东北回来了。同族的人都说人家混好了,都去看。奶奶领着我也去了,记得那是冬天的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我看到从东北来的大婶子,穿着到膝盖以下的长棉袄,后来知道,她穿的是棉旗袍。婶子给了我一个苹果,我拿在手里,没看清是什么颜色,好像不是很大。 回家后,奶奶用菜刀把苹果切成了薄薄的几片,我和叔家的弟弟、妹妹每人尝了一片,什么味道已记不清了,只想着和杏、桃、柿子的味道都不一样。这是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苹果,也是第一次吃到苹果。 常在春节期间感冒 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常在春节期间感冒。按照我们当地的习惯,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前,一般不轧碾,各家都要在春节前把节后用的糊豆面等早早轧出来。所以,年前来轧碾的人很多,需要挨号。大人都忙,往往要派小孩子拿着笤帚去排队等碾,等到快轮到自家时,小孩子再回家喊人。我就是俺家常被派去等碾的人。因天气寒冷,我穿得又单薄,要在寒风中等很长时间,所以就常感冒,发高烧,不能吃东西。 大人也明白我是冻的,就在屋外的窗台下,铺上一床草垫子,让我躺在上面,然后给我盖上已用了几十年的补丁摞补丁的破被,让我晒太阳。就这样,晒上几天太阳,我就好了,邻居们都说我“命大”。 盖过三年没里子的被套 我姐姐有了婆家将要出嫁时,按当地习俗,要做压床鞋。要给公婆做鞋,她和姐夫也要穿新鞋。至少要做6双鞋。做鞋就要先纳鞋底,做鞋底就要先有用旧布打成的布壳子。但没有旧布怎么办?奶奶无奈,就把我们俩正盖的旧被的里子拆了下来,给姐姐打了布壳子,以便做鞋用。 我和奶奶就盖了3年没有里子的破被。奶奶怕碎棉花向下掉,用线把易掉的碎棉连了一下,为防伸腿时把被套登出窟窿,我们就把没里子露棉花的那面放在上面。直到三年后,奶奶又攒了棉花、纺了线、织出了土布,我们的被子才又有了里子。 不怎么好吃的锅饼 记得有一个阶段,我见不到叔叔,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估计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天晚上,我们都已睡觉了,隐约听到了奶奶和叔叔的说话声,我赶快爬了起来,小孩子们也都起来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奶奶正翻动着叔叔带回的笼布(即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巴掌大的面饼,不像奶奶待客烙的油饼。叔叔说:“这是锅饼,我没有舍得吃,拿回来给你们尝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锅饼,可能是叔叔放得久了些,锅饼有些硬了。奶奶用力切,才把它切成了几小块,我们每人分得了2指宽的一块,我第一次吃上了锅饼。在我的记忆里,种下了“锅饼硬,不如油饼好吃,油饼香,锅饼不香”的印象。 我长大后,才慢慢知道,那段时间叔叔是去“出伕”了,是去“导沭”,就是上级组织人去疏导沭河……我叔分得的这块锅饼,在当时应该很好吃,因为他光想着拿给俺们吃,放得久了,才给我留下了又硬又不香的印象。 第一次喝大米汤 我的家乡在刘家崮前怀里,种的地都是梯田,因为缺水,很少种小麦,更不能种水稻。我从小没有见过大米,更没有吃过大米。 1960年春天,正是国家的三年困难时期。一天,已出嫁的姐姐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让奶奶找一个小瓢子来。只见她解开大衿褂子(以前女士都是穿带大衿的褂子),在小衿的小口袋里,掏出了几小把白色的颗粒。姐姐说:“这是大米。”长期住在山村的奶奶,已快80岁了,也是第一次见到大米。姐姐告诉奶奶,她的木匠公公做了几个小板凳,到集市上卖了,得到的钱买回了几斤大米。为了让奶奶和家人也尝尝,她趁公公外出干活的空儿,悄悄地拿出了这几把。 奶奶又找出一个小茶盅(比以前喝酒的盅子略大点),挖出了不满的一茶盅,说:“这些留着,等你姑家来人时捎回去,让她家的孩子也尝尝大米的滋味。” 奶奶把剩余的米淘了一下,放到锅里,加了许多水,开始烧火煮。待大米汤煮好后,奶奶让我去叔家叫婶子和弟弟、妹妹们,让她(他)们都尝尝大米的味道。那天,叔叔外出干活,没在家。婶子抱着二妹妹,领着三个弟弟都来了。奶奶把吃饭桌挪到了屋中间,拿出了一摞黑碗,逐个盛上了大米汤,大家都高兴地蹲在桌子旁喝起来。不一会儿,一锅大米汤就喝光了…… 我今年已经74周岁了,对过去的苦难仍记忆犹新。老伴常说,苦难经历也是一笔宝贵财富,应该让孩子们和学生们都了解过去的苦难,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今天的幸福来之不易,才能更加珍惜现在的幸福生活。因而他多次鼓励我把苦难经历写出来。 今天,我终于拿起了已放下30多年的笔,流着眼泪写下了以上的文字。
【编者按】:质朴干净清新的文字带我们走进久远的岁月,经历有时就是财富,苦难激励我们奋起。长长岁月,悠悠往事,犹如围炉夜话,又似兄弟姐妹促膝漫谈,听作者娓娓道来,不忘昔日之难,珍惜当下,放眼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