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没有下雨,雨上却有清明。
曾经,我们的身旁都还有目光如炬、寡言少语的人;曾经,每一度春节都还是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曾经,每一次分别都还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会面。曾经,再也回不去了。清明,未雨;雨上,清明。
异化的时空里,只记得病床上你干瘦枯槁的身形,那是在这个追求苗条的时代我见过的最震惊的单薄;只记得你轻轻地唤我,小心地问我,你的寿命几何,那是我用尽力气也编造不出的谎言;只记得你的从前,伤痕累累,从前的你,沉默依旧,那是我枕夜听雨时脑子里不经意的念想。
我无法真实地感受死亡,我对死亡的认知只是纸上得来,那种肤浅的表面化感伤并不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少悲戚,也并不能在你面对死亡极度恐惧和孤独时试着感同身受。我所能感知的只不过是在无数个无眠之夜、在心力交瘁时、在雨夜上苦思的零星的孤独,那时候我会渐渐明白,哦,原来,那时候你遭受着的是成千上万的孤独和恐惧,表现的却仍是沉默和身后事的叮嘱,而我,仅仅面对这千万分之一就已经溃不成军。
我时常把风花雪月和柴米油盐联系在一起,得出的也只不过是生活不易,活着太难。而当我的脑子里蹦出你被疾病折磨得粒米不进、滴水不沾的画面,我再也不能继续自己的联想了,死亡又何尝不痛苦,既有怀念、心疼,又有担忧,担心这种可怕的、尚且无法治愈的疾病会再一次袭击我的父母,你的孩子,也幻想我身患重病的场景,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也更不愿意让我的亲人代替我。
几年前,你的身体还健朗时,你说要等我上大学、等我结婚喝糖水,然后又叹一句“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些许幸运的是,我考上大学,你是一旁的座上客,却不能成为我结婚时的贵宾。最终,我也只能抱着那小小的盒子,对于那么小的盒子是否果真能装下你的一生,我一直怀疑,那一块占地面积不过三四平方米的冰冷无人的空间也一定不能带走你的寂寞,带不走你喝水时的大茶缸,带不走过年回家你难得的问候,带不走我每一年除夕时那一句孤零零的“长命百岁”,这一切,都只剩奶奶的时常洒泪、爸爸妈妈的谈及无言和我在每一个雨夜的长思、每一次读到史铁生的病隙散文时的联想、每一度泪撒亲人题材的文字,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心里也没有多么委屈的事情,但每一次想到你,每一次品尝到一点生活苦涩、身体不恙的滋味,甚至每一次清明都让我为之一颤,然而清明又多雨,“听风听雨过清明”,于我,风雨也为我伴奏,为我泪拆两行,让我在无数眼泪匮乏的时刻如逢甘霖。无雨的清明,也是清明。
歌里唱着“年年倚井盼归堂”确实是我亲眼所见,以前和你一起生活,你把我的腿抱在你的怀里取暖,你在腊八后每天去车站溜达,那时老人和孩子都在盼望在外工作的亲人归来,年前嫌时间的脚太慢,年后又嫌光阴似箭。后来,孩子因为老人的受伤而无法被照料,一直陪在父母身边,老人却一心伤好回家,终于,他们分开了。十余度春秋就这样跨过,学业的繁重没有给孩子过多想念,大学的绚烂又给孩子过多自由,直到她认识到给老人的陪伴越来越少,少到过不完大学岁月的一半。
再一次的分离给重逢带来的不是欣喜和依然,却是噩耗和无力。无力参加我的婚礼,无力对抗强大的病魔,无力收敛恐惧和孤独,你假装不知道一切,我假装过度的悲伤。诚然,那时的我对生死并没有多大的概念,浅薄地认为只不过是一眨眼再回首便不见你影踪,仅此而已。而当你被抬上火葬场的车辆时,我在小小的窗口等待那个小盒子的时候,我都是茫然的。等我回到家里,你的床不见了,你的所有不见了,仿佛你不曾真实地在我不吃饭时买零食哄我,不曾在过年特地买取暖设备给我温暖,不曾在临终握我的手,说想我,如果这一切不在了,那些被宠溺的光阴被剥夺,那我又在何处,没有了这些记忆的我的人生还有多少值得回忆。
“我在人间彷徨,寻不到你的天堂”。对于上帝,我没有坚定的信仰,而对于天堂,却莫名地笃定。处在一个如此尴尬的年龄段,我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留住任何一个人,能陪伴我的渐少,我更害怕失去,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每一个亲人的失去都是我的精神世界的重创。总会在梦里、在雨夜、在经历困苦时幻想父母陡然患病,无药可医,眼睁睁看着亲人日渐衰弱,却只能流泪,毫无所益,留我一人独自彷徨、行尸走肉般活着。这清明,那雨,由春天的“点滴到天明”到枕夜听雨,生于忧患。我欣赏释然豁朗的人,自己却做不到。我更愿意相信,你一直陪伴着我,沉默却善良,庇佑我和你的放不下,在另一个世界更深沉地凝视着,在每一份苦痛面前流泪。我知道,每一场雨,都是你。照片里的清明,阳光耀眼,花草盛放,你的墓前,不会下雨。
清明没有下雨,雨上却有清明。
作者:如果当时来源: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