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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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东风,迟日花影乱,春深又几重。满城飞絮浑似雪,柳烟深处闻啼莺。应惜海棠春尽,消瘦胭脂,芳华不与旧时同。    这个春天,因着晴暖的缘故,各色花期尤为烂漫。寒食前的玉兰,一树树,无瑕的白,连成一片。似群鸽振翅,又如絮状云朵,从容淡荡。等到玉兰谢尽,海棠花复开。色如美人面上胭脂,浓淡相宜。往年我尚不曾留意她的存在,也是在这个春天,姹紫嫣红的园子,她惊鸿一瞥,令身后的一树碧桃花都失了颜色。晴空四月,如丹如霞,似火如荼。料应如此,才有了古人笔下争相夸赞的词句。海棠的清雅,应是女子最美的丰韵。  谷雨后,连日阴雨。谢却海棠,樱花将老。西风临晚,簌簌花落。听雨敲窗渐急,一丝风透进来,呜咽之声。高低盘错的树木花丛,愈显得阴郁清冷。遥遥的街灯下,绿柳垂丝,尽皆笼罩在薄雾之中。夜色将半,未眠的清醒。点燃一支檀香,青色的烟层层弥漫开来,一室清幽寡淡。很多时候,这样的气息,让我安定。  夜雨做成秋。抬眼间已是满园绿肥红瘦。似几日前的一派繁华景象都只在梦中。  近来最常听母亲对我说,你已不再年轻。这句话如一道魔咒,加附于身。既是无法挣脱,便也坦然。其实老去并不能让我心生恐惧。从新生到苍老,于世间万物,都是一种必经的态势。我只是惧怕,这一场还来不及爱,来不及长大的老去。  经年不见的一位故友,鲜少联络。却是每每问及我,已许久不曾见你写文字了。而我与他,实在是早没了交谈。但他却仍能记得。  梦里时常回到过去。幼时的光景。零零碎碎的片段。旧时的老屋。阿婆的村落。春日的午后,狭长逼仄的巷弄。一户人家破败坍塌的墙垣,老槐树伸出来。大串洁白香郁的槐花缀在枝叶间。引得蜜蜂嗡嗡上下飞舞。几个孩子试图爬上树杈采几串槐花来吃,那甜香的味道实在太过诱人。那样的年代,食物尚不算充裕,更没有所谓的零食。春日里田间村落的榆钱槐花以及各色野菜,和了玉米渣渣下锅,都算作美味的饭食。  彼时的阿婆尚还年轻。虽是腿疾,却并未少了劳作。每日里惯常之事,便是打草喂猪,或是灶间烧水煮饭。低矮熏黑的柴房,土坯垒就的灶台,柴火噼啪作响。阿婆坐在灶前的一张小凳上,穿一件斜襟青褂,黑色或是藏青的宽腿裤子。两只腿因着疾病不能如常人般自由曲展,故哪怕坐卧也只能交叠微曲。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清瘦的脸和身形下,那一身衣服愈显得格外肥大。我在多年后,仍然能够清晰地忆起那一幅画面,低矮的柴房,四壁熏黑已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呛人的柴烟,从没有门的门框里冲出来。我的阿婆,坐在灶火前的矮凳上,佝偻着身子,两腿交叠蜷曲。倦极不觉垂头打起盹儿。灶间噼啪燃着柴火,火光映出一张清瘦疲倦的面庞。偶尔蹦出几个火星,复又迅速灭去。灶上的锅里飘出饭菜或是猪食的香气。  村子的西侧,紧临着沂河,那也是临沂的母亲河,有着宽大的水面。夕阳西下的傍晚,总能听见妇人捶衣声。河的两岸,有大片的沙滩和石头。阿婆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翻上那片陡峭不平的石头,找一处还算光滑之处坐下,浣洗着衣物。我会打着赤脚一脚扎进水里。河水清澈沁凉,有麦粒大小的鱼群游过。几个洗衣的妇人低声说笑,有时一不留神衣服被水冲远了,便急急地拿了棍子去追。不远的河滩上长有茂盛的青草,牛儿惬意地咀嚼着。天边的云霞火一般燃烧,连着水面也是绯红一片。等到日头一寸一寸地沉入林子,四面苍茫暮色渐起,远处的村落瓦舍尽数笼在霭色中。我欢快地跟在阿婆身后,风从林间吹过来,夹了些微凉意,掠过她鬓边发丝,那一头长长却不甚浓密的发,在脑后攒成小小一个发髻,只一黑色网兜拢住。青衣素褂,宽大的衣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又落下去。旋即又吹起来,落下去。衣料交互摩擦间一丝淡极若无声响。  幼时的记忆,最多的是关于阿婆,还有她生活的村落。及至年长一些,便外出求学。从此开始了生命中的漂泊。而村落,也在多年前已不复存在。那些陪伴我成长,给予我快乐的时光,注定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  而此时,阿婆已经离开两年之久。外公也已故去。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不再写文字。总怕那冰封的记忆,如沉疴痼疾,很多时候自己原以为是痊愈已久,久到足可以忘却。猝不及防间翻出来,竟是蚀腐至更深更痛。结痂的表层,底下却于经年累月里深入膏肓。  前几日归乡,门前的空地,去年亲手栽下的月季尽已含苞待放。矮墙之下的丛菊,深可没膝。格桑蹿出拇指长短的幼苗。最初是几年前我辛苦采来的花种,撒下后的当年便开得极好,此后每个春天都能生出新的生命。我仔细地为它们除草,捕虫。期冀我不在的日子里,会开出一片美丽的花海。园中几株桃梨,结了青果。杏树最甚。鸡舍旁的架上,何首乌越过架子直攀上柿树。架下的小黑狗正匍匐在地,吐着舌头,不时悠闲地摇晃几下尾巴,模样娇憨。一畦春韭并几样时蔬,长势可人。除却冬日,一年之中,园子并不孤单。  多年异乡生活,未免落寞。倘若一天老去,还能回到村子,伴一处院子,几间瓦舍。四周植满喜欢的花草。清晨开窗便能闻见百合清香。鸡鸣犬吠,熹微晨光,一点炊烟起。午后紫藤架下品一壶茶。日影婆娑。沾一身落花。夜晚围坐石凳之上,就着几碟清爽小菜,喝酒,闲话。直至月色清凉。倦极而眠。梦里斜阳溪畔,捶衣之声。碧波粼粼,清虚身影。虽眉目依稀却是再也熟悉不过。  只是彼时,我尚年少,你未老。  时节匆匆春事休,一庭荼蘼如雪。  黄昏林静,疏疏几缕余晖斜照进来,偶闻几声鹊啼。蜿蜒一条小路直通向外面,道旁覆满鸢尾。紫色的温柔的花朵。忽地嗅到空气中槐花的甜香。多年后,异乡的街头,几株高大的槐树,夹杂在花树丛中。待得繁花落尽,向晚风、独自开。  一瞬间的错愕,欣喜。落寞与感动。像是重回多年之前,晴丝晌午,幽深曲折的巷弄。墙内梧桐深院,扑扑一地桐花。晚春麦熟天气,一树树槐花挂满枝头。绿阴晴碧,愈发衬得盈白胜雪。四下一片安静,蜜蜂震动翅膀划破空气的一丝细微声响,几不可闻。我低下头,看见脚下的影子,是那样小小的一团,孤独却坚毅。  更深夜半,四下渐无了灯火。犹浅浅一痕月挂在中天。阑珊处,芭蕉碧,蔷薇红遍。微风花影,透映在窗纱之上,并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朦胧胧的颜色。因着未及十五,那月很快复又沉下去。密云压过,光线旋即黯淡下来,夜色团墨一般浓的化不开。屋内炉烟寂寂,唯闻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起了雨,寒浸浸的凉。想起有句诗云:东风临夜冷于秋。细细思来,古人之言,果然真切。晚春交夏天气,繁花渐尽,只一架蔷薇满院香。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张若曦  二零一九年五月于青岛

  【编者按】: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淡看岁月更迭,一步一步度人生,沿途的风景,总在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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