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日子,大姑父去世,我回安头参加他的葬礼,又看到了他家附近的那棵老银杏树。 时间刚是初春,老银杏树的形象有些怕人,七八米高的树干,几乎就是一截竖立在那儿的木头,没有多少粗壮的枝丫,树干的表面几乎已经没有树皮,在阳光下泛着白光。老银杏树啊,你曾经遭受了怎样的磨难!人们喜欢你扇形的叶子,喜欢你甘甜香郁的果子,可是他们忘恩负义,他们曾经锯掉了你的许多枝丫,漏出你密集的年轮。他们惊叹,这棵树看来真是唐朝年间的树啊。可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对你有一点尊敬之心,他们纵容孩子随随便便爬上你的树干,站在枝丫上朝下面撒尿,随意薅掉你的嫩叶,击落刚刚长出的果子!大人们没空管这些熊孩子,他们那时也在做类似的事情,一切老的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罪过。熊孩子们越玩越大胆,竟然开始剥你的树皮,你今天的身体光亮如树雕,就是那段时间的印记。 我不知道老银杏树是怎么挺过来的。与它年龄相仿的几棵老树可都相继死去。在它北面的一棵老槐树,在几次雷击后,树干空了,方便了人们对它的索取,今天你掰一块树皮,明天我折一根树枝,有一个晚上,老槐树再也忍受不了这些折磨,干脆在狂风里轰然倒地。在灵源观里的两棵老松树,境遇更加悲惨,因为灵源观被改做了学校。学校本来应该是个知书达理、尊老爱幼的地方,可是那时却盛产熊孩子。熊孩子们精力旺盛,破坏力惊人。他们不知怎么发现了老松树的树皮有油,可以轻易点着,于是开始剥树皮烧着玩,后来变本加厉,剥下树皮烤树干,老松树被施以火刑。布鲁诺为维护真理在火光里永存,老松树却是怀璧其罪灰飞烟灭。 可是老银杏树挺过来了,挺到了人们幡然醒悟的时候。很多人意识到不该如此作践这样一棵老树,它裸露的年轮让人们渐渐有了敬畏,人们在它的下面垒起一圈水泥砖保护它。头几年,老银杏树只在树头有点绿意,这几年,它全身不断冒出新的枝丫,离枝繁叶茂也许为期不远。 老银杏树,我要向你年年又增一圈的年轮致以敬意,为你的坚持,为你的不屈。 二 刚刚去世的这位老人,享年88岁,也许就是这样的一棵老树。一个人,能够活到八九十岁,有幸运,也一定缺不了坚韧。 大姑父原来是苍山县税务局的会计,因为说话不小心,有时还认死理,被划为右派,下放回老家安头。我不知道大姑父回到安头时是怎样的一种心理状态,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没有满足于安安稳稳地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应该是在不停地折腾。即便在生产队的时候,他就开始折腾他的几分自留地,种个西红柿啊,种个烟叶什么的,显得不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后来,分了地,他竟然把他的一块地全种上了生姜。种生姜在我们村可是新鲜事,还要在地里插上障子遮阴,所以生姜地里天天有人来看新鲜。更新鲜的是,收了生姜,他不在当地老老实实地卖,找人拉了两地排车,带着煎饼咸菜,带着被子苫子,长途跋涉去了南京。他这是想一步登天啊!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生姜保温措施不到位,全冻坏了,在南京贱价售卖,却无人问津,想就地扔了,被环卫工人逮了个正着,只好拉着一车生姜出了南京城,扔到了一块农田的水沟里。 大姑父回来后,睡了一天一夜,起来后就开始张罗种蘑菇。那时种蘑菇也是一个新鲜事,没想到大姑父这次居然成功了,大姑偶尔会送些蘑菇给我们吃。从此,大姑父就一直种蘑菇,一直到种不动为止。 1978年开始,全国开始为右派摘帽平*,大姑父的原单位也给他发了一封公函,没想到这封信被寄到了邻村柴口。究其原因,大姑父姓杜,安头杜姓本就是从柴口迁来,所以柴口是当地杜姓的“村望”。至于是他们单位写错了呢,还是黄山的邮递员投错了,我实在是不大清楚了。反正这封关系大姑父个人命运的信,就在柴口村委躺了大半年,他那些同宗同姓的本家,也没有一个人肯为他跑跑腿。等到大姑父看到身边的右派一个个都摘了帽,落实了政策,再也沉不住气,自己跑到原单位去问,才知已经错过了机会。大姑父回来后,也没见他有多么懊恼,只是抓紧时间到修车铺把他那辆勉强能骑的破自行车进行了大修。之后,大姑父就开始找安头村委开介绍信,找柴口村委开情况说明,找原来的同事开证明,忙得不亦说乎。大姑父感觉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就开始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地往苍山跑,其间,他一点没有耽误种蘑菇,而且还在不停地补充材料。时间长了,家人邻居都认为大姑父的事是彻底无望了,可是大姑父还是一趟一趟地往苍山跑,就像上班一样有规律。前后历时两年多,不知是原单位从什么地方挪借了点资金,还是政策有了松动,大姑父每月有了一点生活补助,期间,有过几次增长,可是直到他去世,也就九百多元人民币。 去年冬天,大姑摔倒了,大腿骨折,卧床不起,大姑父的精神渐渐不济。过了年,大姑父每天就只是喝点酒,渐渐断了饮食,最终走在了大姑前面。父亲很是生气,谴责大姑父胆小怕受罪。但是,我想,人毕竟不是树,或者毕竟不都是老银杏树一样的树。 三 前几年,我曾经在郯城新村银杏古梅园里见到了那棵“老神树”,同样是老银杏,与安头的老银杏树相比,命运真有云泥之别。这一棵银杏枝繁叶茂,树干需十多人才能合抱,巨大的树冠真可称得上遮天蔽日。树的一条枝丫断裂,被人用铁箍加固,树下一周围着大理石栏杆,看来当地的人们对“老神树”真是敬礼有加。不仅如此,在“老神树”南边不远处,还有几株年代久远的古松,也都生机勃勃。而且,就在那方圆几十里内,老树比比皆是。 那么,这一带的人们该是世代敬畏年轮了吗?应该是吧?不然何以解释有这么多的年轮之美?但是,好像近年来情况稍稍有了些变化,因为当地很多人靠贩卖古树、大树发了家,致了富。这些人不尊重年轮吗?好像也不全是,他们很应该很看重年轮,而且他们的眼光很毒,一打眼就能准确说出一棵树的年轮-------当然,他们更在乎的是这年轮价值几何。他们祖祖辈辈爱护树木,尊敬年轮,子孙们因此受益也是应当的,只是这受益的方式有点简单粗暴,有些吃相难看。 既然年轮可以高价出售,那么一定是很多地方缺少年轮。星移斗换,日月如梭,年轮自然而然就有了。只是很多人不懂得敬重年轮,就像安头村的那些熊孩子,轻易作践了年轮,等到他们意识到年轮的可贵时,只能花重金购买,也是活该。我只是担心,那些出售年轮的地方,一旦使左了劲,把年轮卖光了,可该到哪里去买? 祈愿人们从今天起,都敬重年轮吧,让我们的子孙都能尽享时光之美。
【编者按】:敬畏自然,保护自然,人与自然才能和谐相处,人与树一样,坚强不屈,方可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