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是路的墙,也是云的墙,更是心的墙。
与滇南相比,滇北的美丽中掩藏着更多的故事与神奇。滇北的大山雄武而绵长,像一首吟唱了千秋万代的歌,首尾相接,意味深远。在大山的趾缝中,金沙江像一条迷途的小蛇,东冲西撞,百折千回,一次又一次地误入歧途,尔后又找准前方。 担任导游的是一位彝家阿妹,名叫沙红花。她的座位和我紧挨,飘动的头发里似乎散发出农家炊烟的味道。她算不上漂亮,脸上同样留有紫外线烧灼出的高原红,让人联想起高原苹果的红艳。进入大山,她的讲解词便不再连贯,有人提议她唱一段本地的民歌。沙红花不加推辞,站在颠簸的车厢里高声唱了起来。她的嗓音与众不同,像山风一样清爽而凌厉,似能穿透一切山的屏障和心的栅栏,那特别的音质和韵味仿佛经过了上千年高原阳光雨露的洗礼。 去往泸沽湖的路途超出想象地遥远,山没有尽头,路也没有尽头。沙红花就在这一弯又一弯的山路上,给我讲述着她那没有启首也没有结尾的亲历故事。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天上的云朵像一朵朵洁白的丹花,轻柔地擦来拭去,使得篮天干净明亮得像一面镜子,让人望上去能照见自己的灵魂。一座座大山就在这蓝天白云的逗引下,装扮成力大无穷的武士,高高跃起,拼命地炫耀阳刚。 沙红花却是这块美丽版图上的一滴泪水。有谁会注意到,在大山的某一个皱褶里,在杂树的阴影之中,在藤蔓的腿脚之下,在蒿草的股掌之间,有一朵孤独的小花伸屈着细细的脖子,只能偷偷地翘望阳光。她说,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自由地呼吸吧,匆匆的脚步在我的面前稍作停留吧,看看我是不是一枝真正的花朵,看看我是不是有着一样的香艳和深情…… 彝家人的村寨散落在大山的记忆深处,三户两户,星星点点,像天上掉下来的芝麻种子。就连鸟儿飞过时,有时也留意不到翅膀下面正在遮过一个古老的村庄。沙红花的家躲在离大路很远很远的山后面,似乎并不在乎外界包括整个世界是否知道它的存在。四十多岁的阿妈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强势的太阳把她的脸涂成了与土地一样的颜色。为了填饱儿女的肚子,阿妈不停地开垦着坡地。砍去杂木,烧去野草,翻整出来的酱红色土地像男人**而坚硬的胸膛。这些坡地随山势极度地倾斜着,你完全有理由相信倘若一枚洋芋不小心掉下来,它会自由地滚落过整个一面山坡。滇北的大山里,只要有炊烟的地方就有这种开垦出来的坡地,有的甚至一直开辟到山顶,像要把庄稼种到云彩里。从远处张望,这些斑驳的坡地不难让我们联想到人脑袋上不长毛发的疤痕,衣服上大小不一的补丁。这也是一种风景,但这样的风景无疑是大自然的一种伤痛。沙红花一家的坡地和山林有数十亩之多,阿妈整日身单影只地奔走其间,像一只大网上不停忙碌的蜘蛛。只是到了收获的时候,看到五六亩洋芋地的收成不足两箩,阿妈的眼睛里才会浮上一层疲惫,发出一连气软弱的叹息。叹息是阿妈的主要语言,沙红花和她的弟弟妹妹们过早地熟悉了这种特别的语言。 男人们是不轻易下田干活的。阿爸常常穿着他那双塑料拖鞋,悠闲地这家唠唠,那家门前站站。山里人家不多,从面前跑过一只鸡,阿爸都能认出是谁家的。若是哪个男人经常干活,那会被认为在家里没地位,娶的媳妇没能耐。男人闲了自然会聚在一起喝酒。而对于阿妈和沙红花姐妹来说,男人喝酒是一件再恐怖不过的事情。发现阿爸喝了酒回家,可怜的阿妈和孩子们便立刻四散奔逃,没命似地找旮旯躲藏。不论床底下、箱子里、柴垛后,凡是能藏身的地方他们都藏过。可是阿妈为了掩护孩子,几乎每一次都逃不过一顿暴打。阿妈被打时总是一声不吭,沙红花们躲在各自的藏身处听着那砰砰叭叭的拳脚声大气也不敢出。只等阿爸打累了,躺在床上传出了呼噜声,他们才各自走出来,一边默默地陪阿妈流泪,一边继续做他们的家务活。 焦渴的小花只要得到一次雨露的滋润,便会绽放出她的芬芳。幸运的沙红花不仅翻山越岭读完了小学,而且还在三十里外读完了初中。在那求学的山道上,沙红花数不清磨烂了多少双鞋子,也记不清阿妈为她准备了多少回干粮,最终的回报是,沙红花考上了省城一所职业中专,毕业后成了一名导游,每月能拿到三百块钱以上的薪水。这三百块钱在沙红花手里十分宝贵,一百块钱给上高中的妹妹,一百块钱给读初中的弟弟,一百块钱留作自己在丽江的租房开销。除此以外,她几乎没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置衣装或留作积存。阿妈不允许女儿给她买回任何好吃的东西,即使买回去她也从不品尝。阿妈说:“阿妈就喜欢吃洋芋。”沙红花还知道,阿妈喜欢嚼鸡骨头。逢年过节,家里会宰上一只鸡。鸡肉被阿爸吃过,被沙红花和妹妹、弟弟吃过,阿妈吃剩下来的鸡骨头,阿妈说鸡骨头比鸡肉好吃。 工作了的沙红花从没有谈过一次恋爱。尽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尽管东奔西走的沙红花每天都要接触到很多的男孩或男人,但她的心就像金沙江边的一块石头,一块阳光晒不化溪水冲不走的石头。与异族通婚是不被允许的,与外面的人谈恋爱是要被赶出家门的,沙红花在数不清的诱惑面前把自己的心锁在铁制的牢笼里。还在她咿呀学语的时候,她就被指定了做某人的妻子。娃娃亲一般优先在自家亲戚圈子里考虑,没有合适人选时才会与外人联姻。沙红花被指定的郎君是她姑母家的儿子,她的亲表弟。姑母家在一百里外的另一座大山里,她和这位表弟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她只知道他是和阿爸一样的彝家农民,不会说汉话,甚至没上过一天学,不会写一个汉字。沙红花不论多么辛苦地求学,不论现在怎样“疯”,她都知道自己的归宿是像阿妈一样做一个忍辱负重的彝家媳妇。 我注意到沙红花每一次凝望厚厚实实苍苍茫茫的大山,那眼里似乎都有泪花在闪烁。 山是路的墙,也是云的墙,更是心的墙。沙红花带着一拨一拨的客人,整日穿行在这无穷无尽的山岭和峡谷之间,比任何一名导游都更加卖力地工作着,辛苦着并且快乐着。在颠簸的山道上,她认真地讲着风景的故事,大山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就餐的时候,她勤快地沏茶倒水,端茶盛饭,一刻也不消停。每一个细小环节都惟恐慢待了我们,仿佛我们是她远道而来的亲戚。也许她知道即使这样辛苦的工作恐怕也不会做久了,年龄已经在她青春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催婚的口信一次紧过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守过这个冬天。 而我们只是过客,风景面前、故事面前的匆匆过客。再美丽的海子,我们不能够舀走一瓢;再沉闷的山峦,我们也无力卸掉一块。就像我们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回到哪里去,不论那里是干燥还是滋润,是炎热还是寒冷,没有人能完全改变我们命运的方向。沙红花和那片大山,都是搬不动带不走的,我们能够给予她的只有祝福。也许因了她和她们太多悲情的故事,那里的风景才显出一种别样的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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