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过年,对我来说,那是久久翘首的事儿。迈进小年门槛,在供销社忙碌的父亲终于捎来口信,让我去取冻梨。这是一支点燃兴奋的催化剂。腊月里,我一天跑出去几次,不厌其烦地望着各家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曳的样子,其实,赏灯笼是假,刺探口信是真。心里急得抓耳挠腮,口信却走得太慢,一等就是一年。 我抽身滑下暖炕,抓起帽子,跨上自行车迫不及待地冲入雪野。沿着臂弯样起伏的雪道御风而行,快乐的口哨与叮当的铃声,搅动着我的神经,鼻孔吸溜一股股凉风,我仿佛嗅到了冻梨的香味。大约一刻钟工夫,汗津津的我拐进土坯垒成院墙的小院子。父亲牵我在火炉前坐下,搓热我的手,轻抚我潮热的头发,递我一个化好的冻梨,仿佛命令式地说:吃了再走。我的心瞬间被温热包围,这是父亲对我的特殊优待,也是我一年里得到的最高奖赏。 母亲封存好冻梨,不入年夜,我们是不敢动的。好不容易盼到除夕,四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连成了串,我们才急急地倒梨入盆,舀水浸没,放置炕上“缓”上个儿八小时,但等冻梨周围凝了一坨一坨的冰块,就可以砸掉冰块取出冻梨。几个姊妹叽喳着蜂拥聚集,挤来挤去,一个个腮帮子凑近铝盆,心里痒痒的,馋极之态暴露无遗。妈妈频频喊话已拦截不住,仅一会儿,软软甜甜的冻梨便被狂欢般一抢而空。 作为供销社经理的父亲,除夕值班是雷打不动的承担。大年初一晚上,母亲端出七、八个冻梨犒劳归来的父亲,父亲拿起冻梨,像拿起了透心凉的“冰块”,左右手来回倒着,末了放到嘴边,轻轻咬一口,却被冰得呲牙咧嘴:嗷,太凉了,我的牙哟。看到父亲夸张的表情,我忙把冻梨切成小片,父亲送一片入口,含着咂着,好久才咽下去。我再递梨片时,他果决抵回我手,一个劲地摆手摇头:牙受不了了。于是,冻梨一个个沉甸甸落进孩子们手中。我们欢呼雀跃,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滋滋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随即一脸畅快地笑了。其时,团圆的夜晚,梨香与愉悦淌满了整个屋子。 仿佛是个约定,后来的好几个春节,我在渐浓的年味里期盼,获得的都是如愿以偿的满口梨香。连续多年,父亲仍旧只含一片冻梨,断不肯动第二片。后来习惯成了自然,我们甚至心生企图,来一次包圆儿似地放纵,可母亲坚执地说,父亲喜欢看着你们吃冻梨。 岁月迁流,许多年后,我早已不吃冻梨了,但想起吃冻梨的感受,还是别样的流连回味,那浅淡滑爽的甘甜,长久霸占着味蕾,萦萦绕绕挥之不去。在那十分拮据的年月里,几个冻梨,给我的,是一年的希冀、一年的醇香。 十年前回老家过年,我特意买了几箱上等的水果,心想——两年没有陪父母过年了——这回让父母好好享受一下。除夕夜,母亲执意端上来的还是冻梨。我急了,把方桌上的冻梨推到一边:“现在谁还吃冻梨呀。”盘腿踞坐炕上的父亲乐呵呵地说:“我吃我吃”,我惊异地盯着父亲:“你的牙不是怕凉吗?”,母亲伸手把那盘冻梨推给父亲,诡秘地冲我一笑:“你爸的牙,这两年好了。” 父亲甜甜地吃着冻梨,香汁留齿,满足感溢于言表,我看呆了。父亲七十岁了,牙反倒好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打电话问及父亲的牙痛病,母亲在电话的那端大喊:“你爸的牙,随你奶奶,一个都没松动,好着呢。”我恍然大悟,胸口如遭电击,父亲的牙原本就没有什么毛病——当年故意的表演,是想方设法省下冻梨,留给我们。 父亲嚼得津津有味,我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出里屋,恣肆的泪水溢满眼角。父亲啊,你对孩子们刻意的疼爱竟然深藏了二十几年。我真的不知,你是如此的喜欢吃冻梨。我不想挑明破坏心情,压住内心泛起的深深愧疚,若无其事地回屋,带头把欢快的氛围推至高潮。打那以后,我年年回去看望二老,带的唯一不能缺少的就是冻梨。记得父亲重病卧床的那些时日,他常说心里烧热,要吃冻梨,我把梨片送入他嘴里,父亲咂咂干裂的唇,有滋有味地吮着。就是临终的那个晚上,他也没有离开过冻梨。看着父亲孩子般蠕动的嘴唇,我的心里塞满了酸楚,顿觉亏欠父亲太多,遗憾的是已无法弥补。 现在,我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龄,每逢春节,便自然地想起父亲,心心念念,一种感怀的情思总是轻轻地划过澎湃的心潮,涌动不止。小小的冻梨,给我的童年带来了些许渴盼、些许欢愉,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几多享受、几多感慨。那温暖的冻梨,那永恒的刻入骨髓的父爱,将长久地濡养、浸润着我的心灵,它是我生命绽放的力量。 杨乃平,黑龙江省作协会员,中石油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副主编)
杨乃平 | 温暖的冻梨
浏览 21